“那你喜欢他么?”
“不喜欢。”易安答得干脆。
“哦。”俞远点头,脑袋又垂了回去。
何劭来找他的时候,把他们几个高中那会儿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于毅喜欢易安的事情,是我不小心说出去的。”何劭说, “那会儿易安对我们几个都很好,只是对于毅尤其照顾。高中学校管得严,觉得我们在路上浪费时间,暗地里的规定就是让我们全都住校的。本来凭易安家的关系,住不住都无所谓。后来大概是看于毅家里条件不算很好,又三天两头生病,他不但和我们一块儿窝在那个六人间的寝室里,还每天三顿叫家里阿姨给大家送吃的。”
“特别是,给于毅送吃的。”何劭强调, “大概是,天生对弱者的同情心?”
俞远呆呆地站那儿听他说,没有接话。
“大概是易安对他太好了,让他觉得易安对他和别人,不一样吧。”何劭垂着脑袋,盯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地方, “后来这事情传得学校里好多同学都知道了。他们当着易安的面不敢说,可是当着于毅一个人面的时候,说得好难听。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于毅会这么脆弱。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说,还是笑得好开心。”
何劭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 “直到于毅吃什么吐什么,身体越来越差,还说大概是自己胃病犯了。后来学校的心理老师跑来找我们班主任,让老师通知于毅家长带他去看看。那天还在上课,于毅就被他爸爸接走了。过了好久都没回来。再后来,他爸爸又来了学校,来我们寝室拿走了于毅的东西,给他办了退学。临走的时候和我们说:于毅托他带个话,谢谢我们几个。就是,他得了抑郁症,也不知道这个病什么时候能好,不会再来上学了。”
俞远怔在原地,感同身受地,想到了那个叫于毅的男孩子,那会儿该有多难过。还好当时有陶宁像个金刚女战士一样站在他身后,他像是一转身就能看见她笑着对他握着拳头喊加油。又幸好池嘉€€和奚薇知道了他的事情,还和原来对他一样好。
那个叫于毅的内向的男孩子,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谁也不敢说,忍受着陌生人的不善,像个孤零零飘在湖心的小舟,直到终于受不住风浪,沉到了湖底。
“我们几个打了他原先的手机号码,从关机到空号。消息也从没再回过,就像消失了一样。”何劭接着自言自语, “后来,易安无意间听到别的班的人在那儿讨论,才知道了于毅生病的原因。”
何劭抬头,盯着俞远的眼睛: “当年他就像那天我不小心弄崴你的脚一样,气急败坏地找到我,问于毅的事情是不是我干的。我没否认。”
何劭说着,又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 “然后,我就被他揍成了你们传闻中的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这回,又因为你的事情,他当晚就来找我,让我陪你一块儿痛着。就是大概力道大了点。你只是崴了脚,我得打着石膏拄上三个月的拐杖。”
俞远记得那天晚上易安回来时候身上的凉意。所以,是找何劭去了吗?
“这么久过去了,他好像一直没变呢。”何劭重新垂下脑袋,声音都轻了, “大概就是对别人这么好,别人才会误会吧。”
……
“何劭的腿……是你弄的吗?”俞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嗯。”易安应下。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的确是因为他去找了何劭。至于那人像个神经病一样把自己的脚踝折腾到骨折这种事情,还是别和这小孩儿说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俞远心里瑟缩了一下。
当年的事情,易安找上他揍得不知道什么鬼样子,他也觉得是那人活该。于毅的人生从那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何劭又何尝考虑过?
他也不觉得看着可怜兮兮的何劭有多无辜。话是他传出去的,这里面的细节他知道得比季桥和周旭洋清楚多了,在这后面扮演着什么角色不言而喻。
只是这回,崴了脚就要把人打到骨折么?那该是什么东西敲下去,才能把人的骨头敲裂呢?易安下手的时候,不会觉得,有点残忍么?
俞远好难过,觉得是因为自己。又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了解易安。
“他来找你了?”易安看到了他眼里的茫然不解,还有一瞬的失望。心里一阵瑟缩,沉声问道。
“嗯。”俞远点头, “你们高中那会儿的事情,就是他先来告诉我的。后来他走了,我又去问了季桥和周旭洋,他们……不是,你们几个说得都差不多。”
意思是,何劭没有添油加醋乱说。
何劭说他从来不喜欢男孩子,季桥和周旭洋也这么说,现在,连他自己都这么说。所以下午心理课下课的路上,就是易安对他的试探吧。就怕他对自己太好,让他误会吧……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陷进了沉默。
“易安,”俞远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最想知道的, “你知道那个叫于毅的男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易安怔了怔,话到嘴边,想起自己答应过于毅的话,闭了闭眼,轻叹一样: “不知道。”
俞远有些失望,垂着眼睫点了点头。希望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是不是,你也怕被别人传成那样?”易安见他满身透着失落,轻声问着。
俞远言不由衷,没抬头看他: “嗯。”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说我喜欢你?让你讨厌吗?
“不会的,”易安压着心里的闷痛,温声安慰,又像是希望他否认一样,故意说道, “你又不喜欢我,怕什么?”
俞远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努力压抑着自己就快变调了的声音,点头道: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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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连一向神经大条的季桥和乔祺,都觉察出了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努力活跃着气氛,连双簧都快唱上了,也不见俞远和易安说上两句话。
早就加了班上同学微信的乔祺给季桥发消息: 【他们俩这是怎么了?之前好得都快穿同一条连衣裙了,这几天怎么跟陌生人似的?吵架了?】
季桥知道两人是自从那天晚上过后才这样的,但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好回乔祺: 【他们俩大姨夫撞一块儿了,过几天就好了吧。】
乔祺: 【???你特么仿佛在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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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易安一个人待在落针可闻的宿舍里。自从那晚过后,俞远下了课再也不在宿舍的书桌前学习了。背上书包就上图书馆。也没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背单词,背课文,拿着书假意让他抽背,实则变着法儿让自己跟他一块儿搞学习了。
两人一起开小汽车换到的只剩了一只的手机壳,也被他换下来,不知道放到了哪里去。大概是,扔了也不一定。
一人一条的围巾,也再没见他戴过。
大概唯一还有点联系的,就是两人的手机共享的同一个ID了。
每晚直到快熄灯了,俞远才回宿舍。虽然进了门也会对着他笑笑。可是那种刻意的疏离感,还是让他觉得心里被重物压着一样闷痛。
居然已经,这么讨厌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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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俞远拿着钥匙转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宿舍的灯没开。迟疑了一瞬,走进去摁了开关,四下里看了一眼,的确是没人。
手机适时震了震。
俞远点开,是四个人的小群里易安发的消息: 【回家住几天,上课不用叫我。】
摁灭了手机,下意识地跑到阳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一会儿。
消息来得那么及时,应该是在楼下看着宿舍灯亮起就发的吧?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风刮得脸都疼了,也没看见熟悉的人。
这是,已经开始讨厌自己,连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都不乐意了么?
俞远垂睫,沉默着关了窗,拉上窗帘。
易安站在篮球场的一片阴影里,直到宿舍楼熄了灯,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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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几天,易安真像他说的一样,再也没在宿舍出现过。好在这几天,也没人来查寝。
专业课老师偶尔点一次名,点到易安的时候,俞远下意识一慌。他没来呀怎么办。
结果没想到,阶梯教室最边上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到”。
俞远回头看了一眼。易安还是一身黑地坐在那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这会儿的气场,还真跟他大佬的传闻一样了,怕是谁也不敢往今天的他跟前凑。
就是他看着,好孤单的样子。眼皮半掀着,满背靠在座椅里,手上的水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头发好像长了一点。
说到头发,那天说好第二天早上一块儿去吃咸豆浆,下了课陪他去剪头发的。结果到今天,他的头发都没剪。刘海好像长到要戳到眼睛里了,好难受啊。戳得眼睛有些想流眼泪。
俞远看了他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抬头。满心失落的少年,默默转过了脑袋。
在他转头的一瞬,易安才抬眸。每天只有这么几个小时能见到他一会儿了,他怎么会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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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像是默契地什么都不提,各个忍得表面一派风平浪静。
易安照旧每晚等在篮球场上。
自从自己不再回宿舍,这小孩儿还真就每天又待在宿舍里学习了。看来他还真没走错。
微扬着下巴,看着四楼窗帘后的灯光。自嘲地笑了笑。
平时每晚十一点才熄灯的宿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么早灯就突然暗了。混在一个个亮着的小方格里,像是白练上破了一个黑窟窿。
易安站在下面,看不见宿舍的大门。总不能这么早就睡了吧?所以是出去了吗?和季桥周旭洋一块儿?还是认识了新朋友?
他有些怕。
这几天,外套口袋里总放着那两颗刚开学的时候,俞远送他的奶糖。
冬天了,不怕它们化开。
易安手伸进口袋里,捏着奶糖外面的糖纸,摩。挲一会儿。
他忍得好辛苦,今晚实在是有些忍不了。就吃一颗吧,还剩一颗,绝对不吃了。他就想今天,能甜一会儿,一会儿会儿就好。
就假装是,小室友抬手硬塞到他嘴边的一样。
剥开糖纸送进嘴里,想象中的香甜气并没有出现。
糖是苦的。
喉咙里像是哽了一团湿棉花,不上不下,噎得生疼。
易安觉得自己被骗了,小室友拿了两颗过期的奶糖忽悠他。
难受。
糖在嘴里一点点化开,每咽一口都像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那样,嗓子咽水都疼。
最后一点苦兮兮的糖渍咽下去,易安低头,舔了舔唇。
这下好了,连过期的奶糖,他都只有一颗了。
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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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手机不挑时辰地震起来。
易安本来不想管。只是这震动比他每晚来宿舍楼下面报到还积极,势有他不接就要震到没电的架势。
没什么感觉地把手机拿出来,易安看了一眼,季桥的语音电话。想了一秒,赶紧接通。
“嗳易哥,免得发消息你看不到就直接电话了。”季桥直接道, “你们俩这大姨……大大大一的新同学,新朋友,闹个别扭怎么还不好了?你还拿小远当朋友就赶紧回来看看。”
“怎么了?”易安心里一紧。
“大概是气的?”季桥回他, “最近胃口不好吃得特少,白天就看他不得劲,上课都迷迷糊糊的。下课陪他去了趟医务室,发烧了。”
易安虽然每天都去上课,又怕他看见自己心烦,每回都是踩着点最后一个进教室,坐在最后面靠近后门的角落里,下了课又第一个消失。自然也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脚底下快速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那他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