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件重中之重的大事,一是修葺罗罪山,把前世罪恶滔天的鬼魂们关进去接受严刑峻法,以儆效尤;二是重启转生轮,等它重新转动,鬼魂们方能正式投胎转生,酆都城的一切才算走上正轨。
光是看着,沈司星就头大如斗,恨不得把桌子掀了,把奏折全部烧掉,难为陆廷川如此耐心,事事处理得有条不紊,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微笑,没有半句怨言。
沈司星原本打算上线看一眼陆廷川,就跟他说一声凶宅的事,咨询下陆廷川的意见,再学几招驱鬼的小法术。
可是,陆廷川忙到脚后跟打后脑勺,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倒让沈司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
“上仙?”陆廷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便察觉到熟悉的目光。
沈司星被逮了个正着,有些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于是按动屏幕,寄出几只信蝶。
半透明的蝴蝶翩翩跹跹,落在陆廷川玉箸似的手指上,蝶翼随风轻颤,宛如一幅清雅悠闲的宫廷画作。
陆廷川拆开信笺,里面却是一沓雪白信纸,光洁而干净。
他挑了挑眉:“上仙的意思是,没有一个字想跟我说?”
沈司星舔舔干燥的下唇,看着陆廷川溶溶如月的脸庞,神情温和容让,眸光清明,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陆廷川包容,理解,接纳,心里升腾出幽微的情绪。
他快速按动屏幕,又放出去一群信蝶,蓝紫色的蝴蝶,像风中飘散的蓝楹花,绕着陆廷川时而盘旋,时而停歇。
和之前一样,信纸仍然是空白的。
这一次,陆廷川没有再问,他似乎知道了沈司星的意思,这位遥远而神秘,强大又脆弱,高高在上又低若尘埃的仙君,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静静相处了一炷香的时间,气氛安宁而温馨,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簌簌。
香灰飘落。
沈司星趴回床头,戴上耳机,将手机屏幕倒扣,再把睡衣袖口拽到掌心,捂着嘴,瓮声瓮气地唤了声:“师父。”
沈司星的声音既轻又软,小羽毛似的蹭弄耳膜,陆廷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沈司星面皮发紧,又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回过神,这是在叫自己。
前不久,陆廷川亲口答应,收下了一位姓名、籍贯、年龄不详的小徒弟。
“嗯?”陆廷川正襟危坐,“何事?”
不等沈司星回答,陆廷川又紧跟着说:“我才想起来,既然收你为徒,总该祭过天地鬼神,过了明路才好。”
沈司星愣住:“唔?”
“我如今是酆都大帝,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收徒乃是大事。你的名字,出身八字,要与我的合为一册,上达天听。”陆廷川无奈地说,“再者,纵然我已不在先前的师门,教授给你的也是雪窦山的功法,出于礼节,须要告诉他们一声。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昭告天下的帖子都没法儿写。”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把沈司星直接给说懵了。他馋陆廷川的本事,想与他结为师徒时,压根没想到能被陆廷川釜底抽薪来这一出。
如今想来,真是被美色迷昏头了。
沈司星抿着嘴不说话,呼吸有些急促,紧张焦灼的情绪如同落雪,扑簌簌落在陆廷川肩头。
陆廷川轻声叹息:“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沈司星。”
“什么?”陆廷川睫毛颤动,有几分愕然。
沈司星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一字一顿道:“不是问我的名字么?沈,司,星。”
声音愈来愈轻。
陆廷川那边半晌没说话,沈司星的心脏鼓噪,紧张到喉咙发痒,那一群信蝶仿佛不在酆都帝宫盘旋飞舞,而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震动蝶翼。
“沈司星,可是司职星斗的‘司星’二字?”陆廷川语气和缓,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在他唇舌间辗转,便有了不寻常的意味,“很好听的名字。”
“嗯,是的。”沈司星嗫嚅,“谢谢。”
他又补充一句:“你的名字也很好听。”说完,耳尖微微发烫。
陆廷川失笑,记下他的姓名,再问过八字,这沈司星可不晓得,即使知道了也不敢说。
以陆廷川的神通广大,拿到八字掐指一算,不得把他小时候裹哪种颜色的小毯子都算出来?
“也好。”陆廷川见好就收,“明日,我会将你的名号报给天庭,有了师徒名分,往后行事更为便宜。”
“名分”两个字把沈司星砸得迷迷糊糊,稀里糊涂地应下,直到陆廷川说,要教他第一道驱鬼法术,才噌地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奔到书桌前,身姿板正地坐好。
“你名为司星,那么这一句净化邪祟,驱除妖魔的法咒就与你十分契合。”陆廷川悠悠道,“五星镇采,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注)
陆廷川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注入丝毫情绪和法力,但沈司星分明看到有一团白光冉冉升起,耀眼夺目,让阴邪无所遁形。
再一眨眼,这份幻象又消失不见。
沈司星照葫芦画瓢,学着陆廷川的语速字正腔圆地念了一次,没有半点反应,又誊抄了几遍,还是没有进展。
陆廷川袖手听着,似乎觉得沈司星抓耳挠腮到喃喃自语的样子很有趣,一盏茶后,才告诉他念驱鬼咒时,需要让体内玄冥之气运转完整的一个周天。
“可我……”沈司星郁闷,“我现在催动玄冥之气汇聚到丹田,再到全身,一周天下来少说要一刻钟。”
什么鬼能原地不动,等他慢慢吞吞念咒再跑?等他念完“急急如律令”,不是黄花菜凉了,就是他凉了。
陆廷川低笑一声,继而严肃道:“专心修行。”
沈司星艾艾应下。
一周后,沈司星才勉强把运转一周天的耗时降到三到五秒,也就是三息以内,而且,他终于在念驱鬼咒时,搓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白色光晕。
他戴上耳机连通语音,悄声告诉陆廷川这一条好消息,话语间有按捺不住的雀跃。
“这么快?”陆廷川略为惊讶,他原以为沈司星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有所成效。
七天,着实出乎意料。
陆廷川这才放下心,准许沈司星明天去凶宅看看:“前提是,一切以你的平安为重,勿要与我断了联系。”
“好。”沈司星乖乖应下,反正陆廷川看不到,还悄悄握了握拳,兴奋得像春游前夜的小学生。
*
“小天师,您可算来了。”房东大叔等在路灯下。他踩着人字拖,裤腰挂了一串钥匙,见到沈司星,跟看见亲人一样赶忙迎上去。
走近了,房东大叔才看清沈司星的长相,目露惊异,磕巴道:“您,您怎么这么年轻?孙天师跟我说来的是个小天师,我还以为,您至少得有二十七八了。”
可这沈司星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毛都没长全,肩膀上还站着一只玄凤鹦鹉,能行吗?
没意义的废话,沈司星懒得搭腔,他圆圆的下垂眼不咸不淡地扫了房东一圈,在房东身上没看到脏东西,暂时放下心。
他却不知道,他的目光阴恻恻的,仿若一根冰做的尖刺,沿着人的脊柱嚓嚓往下刮,把房东看得头皮发麻。
“€€,算了,跟我来吧。”房东低头认怂,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这房子也是刚买的新房,租出去好还房贷,出了这种事,房价算是完了,以后只能跳楼价甩卖。”
两人坐上电梯,电子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一闪一闪,随着数字增大,房东油光锃亮的头顶冒出冷汗。
“中介公司的小刘那天忽然跟我说,有个女的要来租这套房,我寻思杜小姐不是要退租了么?就把钥匙给了小刘,还给杜小姐打过电话,她同意小刘带人上门,只是别弄乱她打包的行李。”房东大叔咕咚咽了口唾沫,“后来发生什么,小天师你也知道,那两个人怎么死的,孙天师应该告诉过你。”
他从裤兜里翻出一张手帕,抹了把头顶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派出所的人跟我说,杜小姐已经死了一周了,还是自杀。那……给我打电话的女的是谁?”
“等尸体搬走,我花了大价钱找人做深度清洁,尤其是卫生间,都是味儿。”房东的声音细若游丝,俨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可是,负责清洁的工人说,他们老在卫生间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干了不到半小时,就他妈把钱退了,工人全跑了。”
沈司星若有所思,抬眸看了眼电梯上方的显示屏,楼层刚好停在二十四楼。
电梯门打开,楼道里一片漆黑,死寂。感应灯亮起,惨白的灯光闪烁两下,熄灭了。
房东大叔惨叫一声,把钥匙丢给沈司星,就退回电梯,后背紧贴轿厢,大口喘粗气,脑门上冷汗淋漓,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2404!小天师您一个人去吧,您大人有大量,我就不奉陪了。”说罢,他死死按住关闭键,电梯门缓缓关闭。
沈司星:“……”
“唧,溜得可真快呐。”晏€€扑扇翅膀,飞到走廊尽头,围着紧闭的防盗门转了一圈,扭头对沈司星说,“里面好像有东西。”
有东西就好,怕的是没东西。
闹鬼,总好过闹刑事案件。对沈司星这样四体不勤的天师来说,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沈司星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两圈,感觉手感有些艰涩。
吱呀€€€€
防盗门大开。
刚踏入2404的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气温莫名下降了好几度。沈司星看了眼空调,没开,适才想起来去开玄关的电闸,咔嗒一声,全屋灯光大亮,冰箱的电流声嗡嗡作响。
屋子里到处散落着打包和没打包好的行李,乱七八糟的,看上去杜倩倩正准备离开。
“嚯,这屋子里的阴气有够重的。”晏€€点评道。
话虽如此,沈司星和晏€€在出租屋里绕了一圈,却一只鬼也没找见。没有小刘,也没有那位杜小姐。
“唔?”
沈司星心里嘀咕,他是天生阴阳眼,天赋异禀,能肉眼见鬼。无论是诡计多端、凶相毕露的厉鬼,还是弱小如同雾气的零散魂魄,他都能一眼瞧出端倪,从未失手。
2404的情况却有些不对劲,他和晏€€,甚至房东大叔、清洁工人都能清晰感觉到阴气,知道房子里有古怪,但他居然看不到鬼魂的存在。
见沈司星满面愁容,脸皱成包子,晏€€出言安慰道:“莫慌!搞不好是这儿的鬼魂太弱小,过了头七就消散了,仅仅留下阴气吓一吓凡人也说不准,唧。”
沈司星思量了一会儿,心说晏€€的话颇有道理,不失为一种可能,那他们只用随便做一做驱邪的法事,就能躺平收钱了。
一人一鸟再次去卫生间转了转,这一回,着重看过杜倩倩上吊身亡的排气扇。沈司星搬了张塑料小板凳来垫脚,踩上去,凑到排气窗前悉心查看。
几根不锈钢栏杆底部,黏着粘稠的黄褐色液体,味道刺鼻。沈司星乍起胆子闻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杜倩倩的尸水。
“……哕。”
上吊用的金属衣架,沈司星没找着,兴许是被房东扔了,或是被派出所收走了,多少有点可惜。
沈司星踩在小凳子上,高度约莫就是杜倩倩上吊时的位置。他闭上双眼,放松身心,让玄冥之气在体内自如运转,想象杜倩倩死前所看到的画面。
一个身在异乡、负债累累的女孩,死前孤独地悬挂阴暗潮湿的卫生间,她在想什么?看到了什么?会求救么?会后悔吗?还是会决绝地走向彼岸?
忽然,沈司星微微掀起眼皮,浅色瞳孔中央,虹膜边缘亮起一圈妖异的血红。
“晏小唧。”
晏€€吱哇乱叫:“别叫那个蠢名字!”
沈司星跳下小板凳,笔直朝门外走去,偏过头,问道:“一个打包行李准备退租的人,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自我了断?”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水中,溅起浅浅的涟漪。
晏€€傻了:“对哦,为什么呢?杜倩倩如果真心想寻死,做什么费劲吧啦打包那么多箱行李?会不会是一时冲动?”
“有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
“唧?”
沈司星走出卫生间,门口就是客厅的沙发转角,那儿堆着几只打包完毕的纸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