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
他抬头看向电梯门,银灰色的金属门模糊地映出几道人影,电梯的楼层数字不断变小,人影也像泡影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到最后,只剩下两道人影,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
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太太。
小钟不寒而栗,想失声尖叫,却发现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出声音。
他喉头一紧,背上发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低头看去,是一双皱纹遍布,老年斑和尸斑交错的手。
是季婆婆!
季婆婆爬到了他的身上,贴到耳边说:“我的脸,把我的脸还给我……”
电梯急遽下坠。
小钟的胃都顶到嗓子眼儿,眼球暴突,呼吸困难,万分后悔他没顶住护士长的压力,心中暗暗祈祷,求沈司星快来救他。
可是,他和沈司星原计划引蛇出洞,约定的地点是在宿舍里,现在临场出了岔子,沈司星还能找到他吗?
楼层数字唰唰变小。
七楼。
六楼。
小钟绝望地想,也许等不到沈司星找他,他就摔成肉泥了也不一定。
二楼,一楼……
小钟知道季婆婆要带他去哪儿了,她想把他带去太平间!
叮咚。
电梯门开启。
停靠的楼层却不是负二楼,而是负一层停车场,灯光大亮。
看到门外那一抹身穿月白道袍的身影,小钟眼泪汪汪,嗷的一声冲了出去。
“小天师!”
刺眼的白光映出沈司星精致的侧脸轮廓,脸颊上透明的绒毛溶溶生光。
沈司星左手抱襁褓,右手提桃木剑,在小钟冲过来的瞬间,身形一闪,手腕一抖,剑尖轻轻往上一挑,就勾住季婆婆的衣领,不由分说刺进她的肩胛,趁季婆婆吃痛,把她从小钟身上甩了下去。
“嗬嗬啊€€€€!”
季婆婆四肢着地,像野兽一般匍匐着,下肢晃动几下,嘶吼一声就想再往小钟背上扑。
小钟捂住脖子上的勒痕,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双腿正发软呢,压根躲避不及,只得别过脸,闭上双眼。
飒!
剑刃破风。
沈司星横过桃木剑,挡在小钟跟前,斜乜他一眼,示意他赶快躲好。
小钟哎了一声,麻溜地团身打滚,躲到停车场的柱子后面,瘫坐在地瑟瑟发抖,魂飞胆颤。
紧接着,沈司星劈砍数下,上抹下刺,不断格挡季婆婆的撕咬。
季婆婆今天戴了一位小男孩的人皮.面具,小孩的脸不如成人那般大。
整张人皮被撑得很开,像绷紧的鼓面,又像将破未破的饺子皮,眼眶和嘴角都撕裂了,能清楚地看到撑大的毛孔和掀起的皮屑。
沈司星有些发毛,胃里翻江倒海。
不久前,沈司星赶回宿舍却扑了个空,好在运气不错,一出门就撞上护士长,得到小钟可能去了十六楼的消息。
他才刚跑到电梯间,就见到其中一部从十六楼急速下落,数字嗖嗖往下掉,顿时觉出不对,转头就从安全通道下楼,往负一层跑,赶在电梯到来前,按下了按钮,再念诵驱鬼咒,千钧一发之际阻挡住了电梯下落的势头。
可是,仅仅如此仍然不够……
沈司星艰难地与季婆婆周旋,看她势在必得的样子,心里明白今晚怕是难以善了,季婆婆不得到小钟的脸,是不会收手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沈司星叹口气,揭开包袱盖住脸的软布,露出里面的鬼婴。
“哇啊€€€€!”程可心嚎啕大哭。
她尖锐的哭声打着旋儿,毫不留情地往在场每个人和鬼的耳朵里钻。
沈司星的耳膜剧痛,鲜血€€€€沁出耳蜗,一滴血珠挂在他白皙的耳垂上,像一颗珊瑚耳钉。
季婆婆浑身一僵,脚步停住,她僵硬地扭过头,衰朽的骨节咔咔作响,惊恐地看着沈司星怀里的程可心。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害老程家断了香火,害死自己不够,还想害自己第二次吗?
沈司星小脸皱成包子,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把小手小脚不停挣动的程可心放到地上。
“去吧。”沈司星蹲下身,温柔地拍了拍鬼婴的背,“这十年,你一直守在季婆婆身侧,用哭声提醒活人不要上当,救了许多人的命。程可心,你是个好孩子。去吧,去找到她的位置,告诉我。”
好孩子,程可心喃喃,爸爸妈妈也常说她哭得少,不闹觉,是爸妈的乖女儿。
可是为什么,在她死后所有人都忘了她……只有眼前这个人,会轻轻抱着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程可心化作一团黑烟,嗖的一声蹿了出去。
季婆婆也不愿被动挨打,见情况不妙,嘭地炸成一团臭烘烘的烟雾,消失不见。
然而,季婆婆没飞出去多远就意识到,她跑不出地下车库的范围,只能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游荡,一会儿蹿进车厢,一会儿躲到车下,一会儿藏身在水管和天花板的夹缝里。
可无论季婆婆藏身在何处,程可心的哭声都如影随形。
别哭了!
别再跟着我了!
季婆婆尖声啸叫。
沈司星紧随其后,提剑就砍,或许他剑法不算精湛,刺得不够精准,但只要攻击的次数足够多,总能刺到季婆婆的要害。
一张又一张的人皮.面具从季婆婆脸上剥离,露出她狰狞恐怖的内里。
哗啦!
挡风玻璃碎裂,后视镜折断。
一时间,鬼婴的哭声,季婆婆的惨叫声,剑刃的破空声,汽车警报声此起彼伏。
穿堂风呼呼大作,冷飕飕的。
不知过去多久,沈司星单膝跪坐在地,双手握住桃木剑,勉强支撑住身体不倒下。
身后,是停车场的一地废墟。身前,是一捧焦黑的尘埃,阴风一吹,就被裹挟其中消失无踪。
沈司星杀了季婆婆十八次,挥了无数次剑,每一次挥剑,既是为了那十八个无辜被剥夺性命的人,也是为了程可心。
到后来,轻巧的桃木剑仿佛重若千钧,沈司星肌肉酸痛,手臂跟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
程可心四肢伏地,啪嗒啪嗒爬到沈司星跟前,尽量撑起上身,仰起头看向他。
这位漂亮小哥哥,原来就是天师啊。
“哇哇。”程可心吐出一串口水泡泡。
沈司星摇摇头,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丝:“抱歉,我听不懂婴语。”
“小天师!大佬!咳,你没事儿吧?”小钟膝行向前,爬到沈司星身边。
他也站不起来了,眼角和鼻子不住流血,抬手一擦,就是一脸的血,看起来比鬼婴程可心更吓人。
沈司星嫌弃地抬起胳膊架开他,往后躲了躲:“没事。”
小钟劫后余生,抱住沈司星就要爆哭,他体格比沈司星大一圈,沈司星根本挣脱不得,登时头皮发麻,浑身像有蚂蚁在爬。
突然,小钟衣领一紧,像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往后拽,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沈司星松口气,扯了扯道袍浆洗过有些板正的衣领,无声地道谢。
“事情差不多解决了。”沈司星拄着桃木剑,站起身,“季婆婆不会再来找你。”
“当真?”小钟问,“她去哪儿了?”
沈司星一哂,眼中划过一抹尖锐的郁色:“不知道,也许,灰飞烟灭了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小提琴最细的那根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小钟不知为何,忽而遍体生寒,心说,世间孤魂野鬼惹谁也别惹小天师,瞧瞧,这气场,嘿!
沈司星捞起程可心,把鬼婴的襁褓抱在怀里,收回桃木剑,偏过头对小钟说:“那就先这样,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钟惊讶:“等等,你去哪儿?你这一身伤,不用包扎一下吗?”
而且,他们俩做了几天的舍友,经历那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好不容易苟住小命,不应该去医院外头搓一顿,接风洗尘,交流交流感情?
可沈司星明显没有要跟他交流感情的意思,这让小钟有些怅然若失。
沈司星抿嘴笑了笑:“我就不说再见了?再见的话,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说完,便抱着程可心离开了。
“也是……”小钟惆怅。
他普通平凡碌碌无为的人生,像被一颗流星划过,短暂地照亮了夜空,仅此而已。
小钟怔愣许久,忽而快步往停车场外跑,可是沈司星已然没了踪影,有如云消雨散。
*
一周后,沈司星从孙天师那儿得到消息,说孙院长也不知怎的提前办了内退,他们的药方子可能要换一位医药科研界的大佬来背书了。
“不着急。”
沈司星正在阳台上打坐,玄冥之气徐徐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运转数个周天,最后在丹田处凝聚。
孙天师急得嘴角燎泡,听他那么淡定,也冷静下来:“也对,你现在也不缺钱。”
沈司星无语:“我银行卡账上的钱,还不够买孙天师你一台车吧。”
“€€,这事容后再议。”孙天师被沈司星这么一说,心情转好了几分,寒暄两句便挂了电话。
孙院长的选择,并不出乎沈司星意料。
这人表面上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年过六甲坐上院长的位置,满嘴仁义道德,把《希波克拉底誓言》倒背如流,私下却借职务便利,做着伤天害理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