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
柳神婆泪如雨下,黏稠的血液淅淅沥沥,将白发染成血红,渗入丝瓜瓤似的皱纹。她握住柳圆圆冰冷僵硬的手,想把尸体弄下来。
倏地,柳神婆目光一凛,冒出棱棱霜气。
柳圆圆手腕伤口深可见骨,然而,在伤口内侧有一块不大明显的€€字印记,错眼一看会误以为是血渍,却是佛家震慑妖邪的佛印。
€€,梵语读作“室利踞蹉罗刹那”,意为“吉祥海云相”,是佛祖胸前瑞相,能化为耀目佛光,将妖魔鬼怪置于死地。
“桑吉?是他?!”
柳神婆骇然失色,想到桑吉喇嘛刻意留下来陪她寻找尸体,登时脊背发凉,浑身被冷汗浸透。
洗手间里响起趵趵的脚步声。
柳神婆动作迟缓爬下水箱,双手紧攥住拖把,蓦地推开门。
卓玛站在门外,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
柳神婆表情狰狞了一瞬,见是卓玛,就缓和下来,冷冷地问:“是你啊,卓玛,你叔叔呢?”
“叔叔?”卓玛似乎被柳神婆的神态吓到,怯怯地回答,“桑吉喇嘛他,他在后面呢。”
嘀嗒。
血水滴落。
卓玛茫然扬起脸,看到那条血淋淋的手臂,瞳孔骤缩,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那是?不可能,叔叔他分明把……”
柳神婆的法令纹耸动,她一步上前,鸡爪似的手狠狠掐住小姑娘卓玛的脖子,把人抵到厕所隔板上,力气大到不像一个老妇人。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柳神婆眼中跃动着仇恨的火焰,“说啊!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许隐瞒!”
卓玛脸皮紫涨,眼眶盈着泪水,呼吸不畅,噎着嗓子咳嗽几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说了。
柳神婆忽然松开手,卓玛像布娃娃一样跌坐在地,掩住嘴小声哭泣。
“我不会杀你。”柳神婆睨了眼卓玛。
小姑娘年岁小,让她想起了柳圆圆这个年纪的模样,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柳神婆走出隔间,阖上门板,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定,决绝地向外走去。柳神婆身形佝偻,但在这一瞬间,她的背影格外高大。
桑吉喇嘛就等在走廊上,见柳神婆一个人出来,略微吃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看神婆的表情,可是找到了令媛的下落?”
“是啊,找到了。”柳神婆猝然抬眸,眼神怨毒。
桑吉喇嘛一愣。
可紧接着,柳神婆就张开双臂,扭曲出一个古怪的姿态,迈开罡步,一阵风似的向他扑来。
卫生间内,卓玛后背抵着隔板,仰头看向藏在天花板上的尸体。
她小声哼着歌,是家乡的摇篮曲,曲调柔和而安静,让人响起月夜下的高原与迎风猎猎的经幡。
安静的卫生间里回响着卓玛诡异的歌声,门外沉闷的打斗声为她打着节拍。
啪嗒。
血液滴落。
卓玛张开嘴,伸出舌头接住那滴血,像品尝美酒一样细细品味死亡的味道,嘴角扬起餍足的微笑。
良久,门外的动静稍歇,卓玛捡起地上柳神婆的发簪,等了一会儿才推门出去,一开门,就撞上桑吉喇嘛惊恐无神的双眼。
桑吉喇嘛侧躺在地,腰被人拦腰斩下,只剩下上半身的躯干,两条腿不知所踪,地上淌着一滩血,人已经没了气儿。
柳神婆不遑多让,浑身上下落满交错层叠的的€€字烧伤,皮肤血红发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味。
卓玛避开血迹,蹑手蹑脚地越过桑吉的尸体,没施舍多余的眼神。
柳神婆气息奄奄,用眼神向卓玛求助。
卓玛跪在她身边,双手颤抖,看起来张皇失措,眼神却充斥冷意,萦绕着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救……”
柳神婆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脖颈剧痛,竭力垂下眼去看,却见到自己的喉咙上插着一支华丽的发簪。
最后的时刻,柳神婆恍然意识到什么,但是为时已晚,她的瞳孔扩散开去,停止了呼吸。
卓玛拔出发簪,碎步走到桑吉喇嘛的尸体旁,把发簪塞进桑吉僵硬的拳头。
从记事起到今天,桑吉对她动辄打骂,说是叔侄关系,其实不过把她当作奴婢。她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果不是来到云仙湖,尝到阴冷的雨水,听到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她一辈子也不会萌生出这样危险的想法,用区区一条蛇妖的死挑拨离间,彻底摆脱桑吉喇嘛。
是那个声音救了她!
现在,该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
雨水渐歇,泰山府君庙外,鼠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陆廷川有条不紊地挥舞停星剑,在涌动的鼠潮间上下翻飞,身姿潇洒落拓。
他移步到沈司星身旁,一把揽过沈司星的腰,避开近在咫尺的老鼠啃咬。
陆廷川附耳过去,正欲开口,云仙湖上方就响起了直升飞机巨大的轰鸣声。
“上头来人接我们了!”孙天师喜极而泣,手一软,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陆廷川转念一想,还是沈司星等人的安全为重。于是,低声道:“你带他们走,我殿后。”
以酆都大帝的本事处理一些小老鼠不在话下。
沈司星不大担心,郑重地点点头,握了下陆廷川的手腕回身就走。他咬紧牙根,拼尽丹田中残余的玄冥之气,劈开一条血路。
老鼠们尖声惨叫,血花四溅。
老七背着孙天师跳下树,金道长紧跟着屁股着地滑下来,哎哟一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往游客中心的方向跑。
他们四个在前面夺路狂奔,陆廷川在后面且战且退,配合得还算默契。
沈司星闯进游客中心,刚想叫柳神婆他们出来,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心头一突,握紧桃木剑,放轻脚步走入大堂,没看到人影,再走出侧门拐进走廊,瞬间被眼前的大片猩红震住。
柳神婆和桑吉喇嘛的遗体横陈在一边,卓玛浑身是血趴伏在地,听到脚步声,惊恐万分地抬起头,见到沈司星直接抽噎出声。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卓玛哭泣,矮小的身躯一颤一颤,“柳神婆说桑吉叔叔杀了她女儿,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可我叔叔从不杀生,怎么可能杀人呢?”
沈司星眉心紧蹙,心下焦急万分。
云仙湖让游轮上的乘客自相残杀,现在轮到柳神婆他们发作了么?再不离开湖心岛,所有人都会死!
他走上前,拽起卓玛细瘦的手腕,顾不得解释了,拉着人就往外跑。
卓玛的惨状把孙天师几人吓了一跳,但看沈司星板着脸,屋子里也没有别人跟出来,当即兴起不好的预感。
“走吧。”老七抬头看了眼直升飞机,“再不走,一会儿雨下大就走不了了。”
孙天师:“对对对,老七说的不错,快溜!”
鼠潮逼近,陆廷川一夫当关将其阻拦在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众人狼狈逃窜,直升机轰鸣着盘旋在滩涂上空,看到下方漫山遍野的老鼠一时间不敢靠近。
“喂€€€€”孙天师呼喊。
不一会儿,直升飞机打开机舱门,降下绳梯,搜救队的人扒在门边催促:“快啊!”
卓玛年纪最小,第一个爬上去,然后是孙天师、金道长两位。
直升机扇叶转动卷起狂风,云仙湖波澜四起,老七拽住摇曳的绳梯,回过头,大声问:“他想做什么?!”
沈司星的额发被大风吹得掀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他摇摇头,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知道……”
零星几只老鼠突破陆廷川的剑风,绕道流窜到沈司星脚下,对准他的脚踝张嘴就咬。
沈司星嘶了声凉气,忍住钻心剧痛踩上绳梯,挣扎着爬上去,被老七和孙天师拽住滚进了机舱。
直升机在半空盘旋,陆廷川却还站在滩涂上,身陷鼠群漩涡。
驾驶员破口大骂:“妈的,还走不走?他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话音未落,陆廷川举起停星剑,手捏法诀引来天雷。
噼里啪啦的电光把驾驶员吓得胆颤心惊,不敢再停留,拉起油门准备抛下陆廷川溜之大吉。
沈司星手指紧扣住机舱门框,指尖用力到发白,眉心紧拧。他知道陆廷川心里有数,但还是忍不住为对方提起一口气。
风驰电掣间,数道银蓝电光缠绕剑身盘旋而上,滋啦滋啦,从剑尖涌出一道光柱先笔直冲上云霄,再倾泻而下劈向滩涂上那道蜿蜒的地缝。
陆廷川目若点漆,眉如墨画,在狂风中仍然身姿笔挺,宛如画中人。
沈司星看愣了一瞬,便听到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耳畔响起一声声惊呼:“湖心岛要沉了!”
大地震颤,湖水沸腾,地缝越裂越深,仅仅几秒钟后就断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湖水涌了进来,将鼠潮冲得七零八落,一眨眼就尽数卷进湖底。
湖心岛陷落。
陆廷川脚下一点,赶在湖水没过脚踝前,踩着浪尖飞身跃上数十米之上的高空,把机舱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人吗?”
唯有沈司星目光灼灼,见陆廷川靠近,还伸手搭了一把,将他拽进直升飞机。
驾驶员吓一跳,手上一个没稳住,直升机就在半空画起了波浪线。
众人跟坐过山车似的嗷嗷大叫,个个脸色发绿,等直升机平稳飞向远处的湖畔,才齐齐长出一口气。
除了沈司星和老七两个,其他人看陆廷川的眼神俱是敬畏有加,大气不敢喘,只敢低着头用余光偷瞄。
机舱拥挤,沈司星坐在陆廷川旁边的位置上,小臂互相贴着,能感受到那人温凉的体温,让他既紧张又心安。
直升机飞到半程,沈司星才想起来问:“卓玛,你身上的伤严重么?要是很疼的话,我这里有药。”
系统背包里的治愈丹药还有富余,沈司星并不藏私,取了一打出来分给每个人。
“谢谢。”卓玛接过丹药,指尖发抖。
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沈司星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经历亲人去世那么大的变故,久久不能从惊慌中缓过来乃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