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堵萧然,地上零星散落着用于标记拍照的数字标牌,其他陶器等陪葬品早早被登记入册,打包送回西蜀大学。
“吴教授。”孙天师问,“还要往里头走多久?”
吴教授头顶冒冷汗:“快到了,前面就是。一号墓的构造已经大致开发了七成,这一片区域我熟悉得很,离A出口不远就是耳室,耳室墓门拐进去是主墓室。走失的那几个队员,就是在耳室到主墓室之间的路段消失的,€€。”
忽然间,墓道里冷不防响起老七的声音:“你们去过主墓室?”
“€€?进去过。”吴教授一边说,一边上前撩开门帘似的塑料布,请他们往里走,“里面有一只棺椁、一具女尸和一些陪葬品,具体的年代、身份还需要实验室做完碳衰变测试,才能得出大概的结论。”
“尸体和棺材全搬走了?”
“哈哈,肯定不能放在这儿受潮嘛。”
老七挑眉,冷笑着问:“那你身后的棺材是?”
不开玩笑地说,吴教授身上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什么棺材?”他声音颤抖,僵直着脖子扭过头,几乎听到肌肉牵拉骨头的沙沙声,却见本该空荡荡的主墓室正中间多了一副棺椁。
这座巴国陵墓不大,结构简单,考古队两周前开工,没几天就把能开发的地方探索过一遍,该搬走的东西也早搬走了,重中之重的女性墓主棺椁更是特地拿泡沫板裹好,用滑轮和履带小心翼翼挪出去的。
“怎么会多出一具棺材?!”
吴教授呆若木鸡,瞥见老七和孙天师走进去,忙不迭跟上,唯恐被落在墓道里跟之前那五名队员一样生死不知。
走进主墓室,地方宽阔了许多,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四面墙和天花板上的壁画色彩鲜艳,巧夺天工,画着墓主死后在幽冥世界奢靡享乐的生活。有几处裙摆用金箔贴就,在手电筒刺目的光线下反射金光,似乎依然维持着两千多年前的模样。
壁画上的酆都的亭台楼阁美轮美奂,城墙巍峨,气势恢弘,不似幽冥,倒像是仙界。
无数魂魄心怀憧憬进入枉死城,渡奈何桥,过鬼门关,再进入酆都,通过转生轮重获新生。
鬼气森森,却又风流蕴藉。
吴教授先是惊讶,再是痴迷,恐惧之心消散大半:“这……”
老七没出声喝止,孙天师心里就不慌,笑眯眯地问:“老吴啊,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有什么发现不妨直说?”
“让我先看一看。”
吴教授抹一把冷汗,他不敢轻易靠近棺椁,于是举起手电,凑到壁画前悉心观察。
半晌,吴教授喃喃自语:“这壁画上的内容有些不太对啊。你们看,墓主坐着一只凤凰,进入幽冥酆都。”
“她梳着垂云髻,头上的凤凰金梳还有黄金流苏,长长垂落到腰部,这种特殊的发饰造价不菲,以当时巴国的国力,不太可能让一个小小的姬妾如此僭越。”
老七眉头紧锁,有些不耐:“直接说结论吧。”
“这个么,”吴教授神情紧张,“我们进入一号墓时,并没有看到保存如此完好的壁画,但这间墓室结构又与一号墓十分相似,壁画风格、棺椁制式、对酆都的信仰,也符合巴国贵族的特征。”
“我怀疑……这里是尚未挖掘的二号墓,墓主有可能是王妃这样地位尊崇的身份。”
“哈哈。”老七一哂,好像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我们在墓道里走了一小段路,就从一座山头闪现进了另一座山头的二号墓?”
涉及到专业层面,吴教授的自信心爆棚,他义正辞严道:“我研究巴国历史三十多年,一号墓也是我亲力亲为主持开发的,绝对不会有错,这里不可能是一号墓。”
“教授说的有道理。”孙天师捻了捻稀疏的长眉,打起圆场,责备地看了眼老七,“专家的话好好听,好好学。”
老七沉默,抄着手站在一边,不再反驳。
忽地,吴教授后背一凉,想到了一种可能:“我那五个学生该不会……”
“按你的说法,他们有可能跟我们一样,出于某种原因从一号墓直接进入了二号墓。”老七双手插兜,凝视着华美的壁画,冷声说,“不是阵法的话,那就是有东西搞鬼了。”
说到“鬼”字,吴教授吓得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靠近看上去更为靠谱的孙天师。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吴教授环顾四周,可是偌大的墓室里除了一只半人多高的棺椁,什么也没有。
大功率手电筒的光束从壁画上划到位于墓穴中心的棺椁上,棺材钉隐隐反光,高低略有不齐。
老七提着手电向棺椁走去,脚步声在墓室中空空回响。走到距离棺椁五步左右的位置,他停下脚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白蜡烛。
“这是……?”
老七回头瞥了一眼,吴教授便不敢吱声,捂着嘴看他点燃蜡烛,烛心燃起一缕白烟,笔直向上飘去。
没多久,吴教授蓦地感觉到墓室里卷起了一股凉风,白烟随即一转方向,歪歪斜斜地指向棺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孙天师捋着胡须,得意道:“这是我徒弟压箱底的招数,仙人指路。”
什么仙人?指什么路?
吴教授一脸茫然,还没问个明白,老七已疾步向前,掌根抵在厚重的松木大板下方,忽而小臂肌肉偾张,用力一掀,几枚松动的棺钉就丁零当啷飞了出去,摔成几瓣。
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熏臭,仿佛身处十年没刷的农村旱厕。
“哎哟,哎哟,小心点儿!咦呃,这什么味儿?!”吴教授一面心疼,一面拼命摆手扇动空气。
但当他一打眼看到棺椁里的东西时,就吓到面若金纸。
按照巴国贵族的丧葬规制,棺椁最外是椁室,中间则有四层套棺,老七方才揭开了最外层的松木板,里面应该还有四张棺材板才对。
可是此时此刻,层层嵌套的棺材板们不翼而飞,最里层用于殓尸的内棺直接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不仅如此,里头还多了五具尸体。
他们身穿考古队的白色连体防尘服,戴着发帽,鞋子外头套了长到小腿的鞋套,还保持着工作时的装束。
可是尸体已经严重腐败,膨大的四肢将宽松的防尘服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只米其林轮胎人。袖管里兜着尸水,每个人手脚缠绕,€€喱似的皮肤黏连在一起,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啊!!!!”吴教授惨叫一声,老命差点当场交待,旋即,他落下热泪,瘫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着抹泪。
孙天师见状,忙上前搀扶吴教授,接着,问老七:“怎么回事?”
老七皱眉:“棺材里的阴气很重,不大正常。”
“这么多惨死的尸体,阴气能不重吗?老七,你想多了吧。”
“你没发现么?”老七摇了摇头,“里面少了一具尸体。”
最重要的那具尸体。
孙天师噎
住,他行走江湖多年,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吴教授也想到了问题的关键,登时目露惊恐之色,捂着心口,哀哀叫出声。
二号墓墓主,那具巴国王妃的尸体不见了。
他们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手电筒就发出咔嗒咔嗒的怪响,下一刹,随着滋啦一声,照明突然消失,所有人两眼一抹黑,陷入死寂。
*
同一时刻,沈司星从酆都城景区的正殿出来,在卖□□腿的小吃车旁找到了垂涎欲滴的黑无常,无奈地叹口气,给他买了一只香喷喷的大鸡腿。
黑无常喜滋滋地接过鸡腿,乖乖躲到人少的树荫下,两条前腿钳住鸡肉,大口大口地撕咬。
“你要吃么?”沈司星低头问白无常,心想,这只白猫好像有一会儿没说话了。
白无常没理睬,懒散地窝在沈司星怀里,柔软的猫耳摩挲过沈司星的耳根。
“唧。”晏€€不高兴了,从兜帽里冒出头,“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
“你早餐吃了一杯豆浆,两屉小笼包。鹦鹉的胃有多大?再吃要撑吐了。”
黑无常一边大嚼鸡腿,一边狗狗祟祟地偷瞄沈司星,思忖道,陛下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来继承帝位呢?
除了相貌不错,也找不出其他优点嘛,人还是个病秧子,山里天气又不热,沈司星才走几步路,嘴唇都白了,能行吗?
“老白,你真不要?”黑无常问,慷慨地把啃到只剩几根肉丝的鸡腿推过去。
白无常掀起眼皮,一言不发,凉凉地看了黑无常一眼,猫嘴自然上翘,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了黑无常的所思所想。
这小眼神,有一些些熟悉。
陛下?!
黑无常的脑海中划过一道白光,心想,不会吧?再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上山之前,白无常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对,那么,陛下是什么时候上的老白的身?难道这就是酆都大帝的神通?
黑无常百思不得其解,和沈司星怀里的白猫对过眼神,缩头耷脑地把骨头叼起来,扒着一旁的垃圾桶扔掉。
景区内部找不到有关酆都入口的蛛丝马迹,沈司星思虑片刻,决定进山一趟。
现在天光大亮,山势不算险峻,孙天师和老七还在附近的山头做法事,即使迷路,也能拨一通电话请人帮忙。
从景区侧门出去是一段适合爬山观光的石板路,石阶被游客们的鞋底打磨过,都包了浆。沈司星有意往人烟稀少的小道走,直到走到石板路尽头,被一座参天的箭竹林拦住,适才停下脚步。
前面立着一块告示牌:“山路危险,游客止步,后果自负。”
沙沙€€€€
竹林无风自动,在日光下散发出一丝凉意,墨绿的竹节颜色深沉到有些发黑。
黑无常吸了吸鼻子:“就是这儿!我闻到了,是酆都的味道!”
沈司星也感受到藏匿在层叠竹叶中的阴气,他把白无常放下来,取出桃木剑。
白猫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黑无常一时无言,暗暗吐槽道,好你个酆都大帝,装猫都这么像!
沈司星似乎察觉到什么,瞥了黑无常一眼,后者垂下狗头,任劳任怨地把鼻子凑到地上嗅,率领众人走入竹林。晏€€也从兜帽里飞出来,在沈司星头顶盘旋,警戒地看着四周。
在他们身后,蓝底白字的路牌化作一块生满虫眼儿的腐烂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鸡爪似的几个大字:“迷魂凼。”
木牌下,白骨堆砌如小山。
高大的箭竹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层层交错,刚走进去没多久,周围已经全黑了,气温跟着下降了几度。
沈司星背着桃木剑,打开手机手电筒,可到底比不过专业户外手电,照明范围很小,仅能照亮脚下的四五步路。
以防万一,他唤出发娑婆,把一头系在外围的一株竹子上,如果不幸迷路,他们还能原路返回。
沈司星想了下,又取出陆廷川送他的寻物罗盘,默念着“酆都”二字,想就近找到入口。
然而,罗盘在他手中疯狂转动,指针吱呀作响,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似乎被某种力量影响了方向。
“……”
沈司星疑惑地看向黑无常,用眼神询问,什么情况?
“哈哈,拿糊弄小孩儿的玩意儿,怎么可能找到酆都?”黑无常汪汪嘲笑。
“这是陆廷川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