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爱跟我说家里没钱,每天穷到吃馒头,给我的生活费都是牙缝里挤出来,所以我懂事得特别早,除了生活费从不多要。”
“后来弟妹从城里的学校回来,我亲自去接,然后才知道他们读着最贵的中学,吃着最好的鱼虾,穿着漂亮的定制校服。”
宋知叙忽然觉得好笑,“我当年读镇上最破烂的高中,一个月300的伙食费,最惨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家里跟我说没钱,校服破了都舍不得给我买新的,缝了又补,人家都嘲笑我是没妈的孩子,我还跟人家打架,现在想来他们也没说错,我本来就没妈……”
眼泪重重砸到手上,他无所谓地擦去。
“这世上最不公平的大概就是,爱给你,钱却给了别人。”
“嘴上说最爱的是我,可实际上,我妈的抚恤金、我爸的工资卡,所有的钱都用在弟妹身上,我在旁边连口汤都喝不上……”
宋知叙是个成年人了,他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困住他的东西是什么,也知道怎么去打开那把锁。
只是他也不知道挣脱以后能去哪,好像就这样被拴着,至少能证明自己是有家的。
身体好像掉进了大海,不知道哪里才是逃生的出口,只能疲惫地任由自己一点点往下沉。
他也曾幻想过有人能把他从里面解脱出来,可所有人都害怕他的家庭,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杜伦这样的烂好人,在面对他家亲戚时也会迟疑后退。
宋知叙笑着问他,“我可以抽根烟吗?”
林江摸了摸身上的烟,还剩两根,一人一根。
看宋知叙抽烟的动作这么熟练,林江问他:“你有抽烟的习惯?”
“嗯,小时候成绩不好,跟镇上的孩子一起混,抽烟喝酒什么的都学会了。我后妈每次都会捏着我的耳朵,让我跪在地上反省,然后告诫弟弟妹妹们以后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当个没用的人,要做一个对家庭有贡献的人。”
给他们的爱并不平等,却要求他同样给与回报,这本来就不公平。
林江替他抱不平:“你家里现在都靠你养着,怎么会没有贡献。”
“说起来也好笑,我现在每年给家里打二三十万,他们还是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周围的亲戚也都看不起我。我后妈经常说,以后我弟妹读书出来,比我有用一万倍,让我现在好好给钱,以后弟妹们长大了,才知道孝顺我。”
“可是妈的,过年回家吃个苹果都要跟我抢的人,指望他们孝顺我?”
“每年几十万砸进去,连个水花都听不到。”
宋知叙自嘲地抽了口烟,他早就知道家里是个无底洞,无论投入多少进去都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不断开呢?”林江问他。
宋知叙落寞地低下头,“想过,但他们会像苍蝇一样扑上来。”
当年他刚进战队的时候,他后妈就天天追问他的工资,还想掌控他的工资卡。
那时候是杜伦死命帮他保住,不厌其烦地向他们科普:“青训生是没有工资的,只有补贴,等上场后才能拿到一万一个月,你们懂吗?”
后妈当时脸上的嫌弃都要溢出屏幕了,当场就要拉着宋知叙回家种地,大骂杜伦就是个骗子公司。
那时候宋知叙还没有成年,为了保住自己的比赛资格,他只能向家里妥协,答应每个月的工资全部寄回家。
后来,人上场了,钱变多了。
后妈也闻着味找来了。
她家里有个侄子也从事电竞行业,对他能拿到多少钱心知肚明,两人没事就凑在一起合计。
宋知叙只要有一点隐瞒,马上就会上演一场“痛斥不孝子”的戏码。
这几年杜伦帮了他很多,宋知叙也不想再连累战队,所以一切就随他们去了。
就这样在泥坑里过吧,至少能让耳边清净一点。
淡淡的酒气弥散在夜色中,思绪慢慢放空。
林江没办法去评判他的家庭,但他知道宋知叙早晚会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困不住他一辈子。
人在被压迫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发疯、会反抗。
就像他一样,撕碎合同,摔门而出。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宋知叙还剩下多少东西属于自己呢?
他也能像自己一样,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林江并不觉得他有自己这样幸运,手里的酒罐被捏紧,他由衷告诫他:“及时止损吧,爱是双向的,单向付出迟早就会出问题。”
“我让杜伦给你多办一张卡,一张基础工资,你拿来应付家里,一张你自己留着,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宋知叙还以为林江会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又或是像杜伦那样同情自己,没想到他会真诚给出建议。
他低下头,不禁笑了起来。
纵然这个世界为他所不喜,至少林江是他喜欢的。
“好,我听你的。”
林江没有看不起他,也没有高高在上一样地施舍,他会平静地坐在他旁边,赋予他挣脱困境的勇气。
“队长,你会觉得我做的是对的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让你感觉不快乐了,那肯定是错的。”
宋知叙喝醉了。
看着就靠在手边的林江,真的好想抱一抱他。
但他没有那样的勇气,可能很多年后仍旧不会有,但这一刻的心悸是真实存在的。
“队长……”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宋知叙没看清楚就接了起来。
里面传来熟悉的责怪声:“好你个宋知叙,小山不说我还不知道,你现在都是你们圈里的名人了!你每个月就往家里寄这么一点钱,你打发谁呢?你打发叫花子呢!你知不知道你弟妹的学费还在等着教,你跟你爸到处借钱,你倒好,有钱都藏着不给是吧!”
然后是他爸的声音,“我来跟他说。”
“知叙啊,你听爸爸跟你说,家里真的没钱了,我给你妈昨天的都吃的馒头,就是为了给你的弟弟妹妹省学费。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等将来你弟妹有出息了,你也才能跟着享福,对不对?”
宋知叙现在长大了,对钱有了概念,越来越听不得“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家里没钱了”、“吃馒头”这样的字眼。
风吹得眼睛有些疼,他问他们:“每年给你们打几十万,你们还能穷到吃馒头?钱到哪去了?”
他爸不吭声了,他后妈骂了句:“没用的东西,我来。”
电话又转交给另一人,后妈在手机里哭哭啼啼:“你妹妹文化课不行,走了艺考,学画画、参加培训,动不动就七八万,这都是钱啊!你都不知道那些人的父母有多卷,妹妹本来就落后别人一大截,再不赶紧补上,你想让她考不上大学吗?”
宋知叙看向别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考不上,考不上就出去上班,正好还能补贴家用,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吗?”
那头一下子就火了:“宋知叙!你是不是咒你妹妹!你是不是见不得她比你好!你想让她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吗?你以为你那个行业是什么好行业吗?我问过小山了,你就这几年能挣钱,还不赶紧把钱拿出来投资你弟妹,你将来老了还要指望他们养你呢!”
这要是平时宋知叙也懒得跟他们争了,但今天林江在旁边,他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软弱。
他扣着酒罐上的标签,说了句:“大学都考不上的人,你还指望她养谁?”
他说完这句话,后妈差点被他气晕,在电话里大声痛骂他从小就心思歹毒。
宋知叙用力把手机捂住,等那边平息了,才接起来好声道:“我真一分钱都没了,你把我杀了都拿不出来。你要是觉得我骗你,你就让小山来找我,我给他看银行流水,他不是很懂吗?你让他帮你看看呗,看看我卡上到底还剩几分钱。”
那头一下就安静了。
估计也不想失去他这颗摇钱树,又开始打感情牌。
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套,也没有新花样。
说实话宋知叙听了挺失望,哄骗的话都舍不得编点新花样,一年拿他几十万,他的心也怪疼的。
宋知叙回头看着林江,看到林江也在看他。
现在这样就很好,并肩而坐,喝酒吹风,永远都有一个人坐在他旁边支撑他前行。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抵抗世界的勇气,宋知叙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刚好,你给我打500呗,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泡面都吃不起,你让小山来查完我银行卡,也顺便请我吃个饭呗。”
电话里又开始大骂他没用的东西,他也不在意。
等挂断电话,看着一地狼狈的生活,宋知叙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反正要钱没了,要命一条,随便他们吧。”
他跟林江碰杯,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他酒量本身就不好,几罐下去已经脸色通红,开始胡言乱语。
“我爸是个自私的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爱,他不爱我妈,也不爱我,他也不爱现在的后妈,他不过是觉得有人给他做饭、洗衣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很舒服,所以事事都顺着后妈的心意。”
“我也不爱我爸,我没见过我妈,所以我后妈对我稍微好那么一丁点,我就感动得跟条狗一样。”
“不知道是人心善变,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楚,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她亲生儿子,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控制我的手段?”
“没有对比的时候还能骗骗自己,有了弟弟妹妹后,我一下就看到差距了,她真心爱一个人根本舍不得每月只给300生活费。”
“有时候庆幸自己长大了,这些廉价的关心不会再骗到我,有时候也后悔自己长大了,没有一件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宋知叙平静地说着,他本来不想哭的。
结果林江说了一句:“你还有我们呢,等夺冠有的是开心的时候,你的福气都在后头。”
宋知叙一下就绷不住了,他委屈地抵着林江的膝盖,可怜兮兮地抱着他小腿,“队长你人真好……”
林江没说话,只是安静陪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宋知叙憋得太久了,需要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哭完了,人清醒了,也就从里面走出来了。
一直到凌晨两点,他哭累了,就坐在台阶上,靠着林江的膝盖中场休息。
手机震动,是沈驹发来的消息:你还在跟宋知叙聊?
林江:嗯。他心情不好,喝了点酒。
沈驹:在哪?
林江:天台。
不到五分钟沈驹就跑上来了,之所以觉得他是跑上来的,是因为他上来的时候呼吸都是乱的。
他来到林江身边,看到一地的酒罐子,宋知叙这个蠢东西还靠着林江的腿,哭哭啼啼不像样子。
沈驹踹了他一脚,“回去了,丢人现眼。”
宋知叙又抱着他的腿呜呜呜地哭,哭诉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容易。
林江忍不住笑了,“让他哭吧,憋挺久了。”
他说完顺手喝了一口酒,脖颈微仰,这个视角看过去有点勾人而不自知。
沈驹垂眸直勾勾看着他,瞳色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