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者狂热 第70章

尚宇哲抬起了头。

他的头发前半部分完全打湿了,因为水流的冲刷的缘故,在左额三分之一的位置分开,露出了下方那只通红的眼睛。

一只,尽管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依然无损惊人美感的眼睛。

单眼皮,整体宽且长,眼尾自然扬起。上下眼睫都浓,虹膜也浓,夜色似的,是一柄纯黑的锋刀,或者扬翅的黑鹰。

红到可怖的眼眶没有让他显得软弱,反而更加锋利,过分密长的睫毛兜下的阴影遮蔽眼神,水珠从尖部滑落,混合在水龙头滴水的声响里。

水槽上方是镜子,尚宇哲平视前方,左眼的刺痛让他眼前出现重影,右眼被刘海挡住,因此视野一片模糊。但即使在如此不清晰的视野中,他仍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左眼流出脓血,眼皮往下拉耸,一直垂到下巴。鼻梁下陷,连嘴唇都是扭曲的。

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习惯,他猛地低下头,轻轻抽着气。用掌心尽量小心地揉了揉涩痛的左眼,发现一碰更痛之后立刻放弃,只是迅速将湿漉漉的刘海拨回原来的位置。

接着他把校服袖口和裤腿的脏水拧干,慢吞吞从厕所里走了出去。

夏天的风吹向走廊,尚宇哲习惯了厚刘海,自以为大风不会影响什么,额前湿成一缕缕的头发却被掀起小半。他平静地走过走廊,在风没停的这一刻和某个女生擦肩。

几步后,那个女生猛地停住脚步,用力回头。

.……什么啊,那个人的脸?那个长相是.……

真的存在那种长相吗?!

“所以说!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尚承恩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手机握着一罐啤酒,手臂重重挥舞起来。

“你看看你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好了,好了他爸。宇哲他,他生病了……你知道的……”李淑珍连忙拉住丈夫。

最近丈夫被裁员,上中学的女儿的舞蹈班刚交完费,一家四口的生活担子都压在李淑珍身上。她经营着一家小规模的洗衣店,以前丈夫在公司上班的时候,一天只工作七小时,现在要工作十二个小时。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脸上满是疲惫,尽管这样还要包容被裁员后丈夫越来越差的脾气。好在尚承恩只是嘴巴坏,并不会打人,被她一拉也能勉强停下来。

“我真是受不了他。”尚承恩埋怨:“他有什么病?我看他好着呢!”

他和李淑珍是青梅竹马,都是生活在韩国社会中的普通人,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长相,顺其自然地结了婚。

婚后第一年生下了尚宇哲,这孩子稍微长开一点就俊气得不像话,既不像李淑珍也不像他。他倒是没有怀疑妻子的意思,只是觉得医院是不是抱错了,带着孩子去医院问了一通。

医生本来觉得他在找茬,但看完孩子的脸,又看看他们夫妻两个,保证没抱错后建议他们去做个亲子鉴定。

被医生打量着,尚承恩感到了冒犯,他压着火去做鉴定,自己和李淑珍都做了,等结果出来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尚承恩大感扬眉吐气!

儿子长得这么帅气,实在让他脸上有光了好几年。然而自从尚宇哲开始懂事,逐渐就显出一些不正常来。

比如他不爱照镜子,一照就大哭大闹,甚至远离任何能反光的东西。动不动就挠自己的脸,还会低头走路,好像不愿意让其他人看见他。

这可不得了,好好一张脸,干嘛藏着掖着?

尚承恩怀疑他有自闭症,和李淑珍又带他去了医院,经过很复杂的一通排查,精神科和心理科转来转去,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一个名词。

体象障碍症。

体象障碍又称为体象畸形症,在国外有人称它为丑形幻想症、畸形恐惧症。临床表现是患者基本感知功能正常,个体在客观上躯体外表并不存在缺陷,但因其主观想象具有奇特的丑陋而产生心理痛苦。

也就是说,在尚宇哲眼中,他自己是个丑陋无比的怪物,除此之外他一切正常。

事情变成这样,尚承恩简直像被雷劈了。得知此事的朋友们安慰他,觉得自己是丑八怪总比是真的丑八怪要好,他心想也是。但随着尚宇哲因为这个病开始留头发并把自己全身都藏在衣服里,从外表也开始向丑八怪靠拢,他又郁卒了。

还好没过两年李淑珍生了小女儿,不知道是什么福报,女儿同样漂亮得很。而且健康又开朗外向,没有任何不正常,给尚承恩找回了丢失掉的脸面。

“他脑子这么机灵,病人怎么能考上首尔大学?”

尚承恩还在说,李淑珍无奈地看着他。尚宇哲沉默地站在他们对面,天气热,在学校待了一天,身上的衣服已经干透。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刚晒出来的梅干菜。

他的头发垂到鼻梁,只从刘海的缝隙看人,从小被霸凌东逃西躲跑出来的高大身材微微躬着,像是一道低沉的阴影。

他不回话,尚承恩大大发泄一通,总算扯到正题。

“你是想上学的吧?”

尚宇哲眼皮抬起来一些,点点头。

尚承恩:“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可付不起你的学费。况且首尔那么远,物价又贵。”

尚宇哲:“我假期会自己打工的。”

尚承恩:“打什么工,还是去端盘子啊?你得端一年盘子才能凑出首尔一学期的开销吧!”

尚宇哲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尚承恩满意自己取得口头上的胜利,喝光啤酒,把空酒瓶拍到他怀里。

“但是呢€€€€我是你爸爸嘛,肯定会帮你想办法,你低头看看,知道现在卖酒能挣多少钱吗?”

这是他出门找工作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招聘启示贴在墙上,开出的工资惊掉了他的眼睛。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年龄……好吧,就算他年轻二十岁对方估计也不会要他,不过他这不是有个儿子!

尚承恩:“我把招聘启示拍下来了,你明天起就放假了吧,晚上就可以去应聘,我把照片传给你。”

尚宇哲:“是什么店?”

尚承恩:“酒吧服务生,去的时候记得打扮得漂亮点。”

尚宇哲:“……要露脸吗?”

尚承恩:“废话!不然你靠什么卖酒?”

“对不起爸爸。”尚宇哲一秒钟的思考都没有:“我不去,我会努力端盘子的。”

第2章

在尚承恩呼呼喝喝的骂声里,尚宇哲熟练地把自己缩成一个蘑菇,迅速回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他自己,他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他就这样提着书包带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放下书包,进浴室洗澡。

即使是脏衣服,换下来之后也叠得整整齐齐才放进脏衣篓。尚宇哲身上新添的青紫痕迹纵横交错,好在都是皮外伤,他对这种程度的痛楚已经有点免疫了。

他的肩膀很宽,斜方肌紧绷,让两侧和脖颈收窄成一个直角,而不是往下耸拉下来,显得相当端正。背部的其他肌肉也恰到好处地贴在骨骼上,并不那么夸张,构成了流畅又优越的曲线,暗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尽管这力量每次爆发都是用来逃跑。

热水很好地松懈神经与身体,尚宇哲在里面站了许久,直到听到外面房间的窗户像被什么撞击,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

他立刻活过来,快速冲掉身上的泡沫,没有擦头发就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过程大概有五六分钟,那撞击声始终持续着,时快时慢,感觉发出声音的人十分随便。

“泰和!”

尚宇哲推开窗户,看见一条细长的竹竿,竹竿末端系着绳子,绳子绑着个石块。撞击声正是主人摇晃竹竿,让石块碰上窗户发出的。

竹竿中段搭在他家和邻居阳台的分隔墙上,再顺着往后一瞧,安泰和正斜靠着阳台围栏,笑嘻嘻地望着他。

安泰和的头发很短,刺拉拉的寸头,五官有种正在生长中的硬朗。他额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颧骨,露出来的胳膊和手掌也有许多伤痕。

这是他从小到大为了保护尚宇哲留下的,流了很多血,受了很多疼,他却说这是男人的荣耀和勋章。

看见他,尚宇哲就像小狗似的凑了过去,双手扒在两家阳台相连的墙壁上。

安泰和收回竹竿,双手捧着他的脑袋搓了搓,粗粝的掌心让尚宇哲的脸颊发痒。然后发小的手掌探到他的额头,要把他的刘海抄上去。

尚宇哲躲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自卑于自己丑陋的脸,而是不想眼睛被看到。

他和安泰和成为朋友的过程很不容易,怪物本来就该是孤独的。他始终独来独往,被人欺负,虽然把他摁在地上的那些孩子强行弄开他脸上的遮挡后,总会马上向他道歉,他却只能感到被扒光了的惶恐和痛苦。

除了留头发,他小时候还会在脸上抹泥土和沙子,时间越过越久,同龄人对他的印象就是脏兮兮的丑八怪。本来就年纪小,连那些见过他的脸的人,都在环境趋同下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只有安泰和,这个傻瓜,一门心思认为他是Angel。

他持之以恒地接近尚宇哲,冒出一大堆蠢话。

“你是我的安琪拉。”安泰和说:“我会保护你的。”

尚宇哲被欺负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去打架,两家人是邻居,乡下能选择的学校也只有那么多。所以从小学、中学校和高等学校(高中),他们始终在一起。

不过尚宇哲负责念书,安泰和负责打架。

有钱人,混混和好学生,一向是泾渭分明的群体。后者十分容易沦为前两者的欺凌对象,但好学生有混混罩着,场面就变得微妙起来。

一年级他们刚入学,没多久尚宇哲就被金允在盯上了,有一次实在逃不掉,尚宇哲被堵在学校墙角,光天化日被迫脱掉裤子让他们拍照。

安泰和知道这件事之后,半夜两点钟潜入金允在家的房子,沿外墙管道爬上二楼,用石头砸开玻璃,从里面开了窗户。

玻璃碎裂的声音没惊醒喝完酒后呼呼大睡的金允在,直到他被窒息感憋醒,安泰和把枕头从他脸上拿开,他才看见站在床边的人,和他抵着自己脖子的刀。

安泰和是那种看起来真的会杀人的人,金允在不停道歉,交出手机。安泰和清空里面的照片,备份也没放过,然后他用刀背拍拍金允在的脸,怎么来就怎么走了。

金家人当然报警了!

但是安泰和是未成年,实际没有对金允在造成任何伤害,他一口咬死拿着的是玩具刀,只是来和朋友玩恶作剧。

“不然呢?我又没有抢劫,又没有杀人,不是恶作剧来你家干嘛呀?”安泰和笑眯眯地说:“总不能是因为你在学校里霸凌别人,我才来教训你的吧?”

眼见警察表情有些变了,金允在脸色铁青,咬牙和解,安泰和只赔偿了砸坏的玻璃钱。

蔚川市在乡下,经济还依赖于农业和旅游业发展,这里没有多少真正的有钱人。金家也不算,金允在的爸爸开着一家三流报社,勉强能被尊称一声社长。

金允在对付其他人的手段,除了拳头,就是靠他爸爸的报社。他曾经靠编造潜规则学生的黄色新闻,逼迫曾经帮助尚宇哲的女性老师辞职,但这一招对安泰和不管用。

安泰和不要脸面,油盐不进。传播他是杀人犯反而让他跟社会上的混混说上了话,金允在生怕他多一个靠山,连忙把那些报纸撤下。

由于安泰和不可能每时每刻地保护尚宇哲,以金允在为例,三方总是会形成这样一个生态圈。

€€€€安泰和在的时候,尚宇哲能过一段好日子;安泰和不在,他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但存在安泰和的威慑,欺凌他的手段还算控制在一个分寸内,精神上的打压大过身体伤害。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没有躲过去,尚宇哲的头发还是被掀起来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果然看见安泰和猛地沉下来的表情。

发小很生气地说:“你不会逃跑吗?”

尚宇哲睁着还有点模糊的左眼,说:“对不起。”

安泰和被他一噎,说不出话了。他摸了摸尚宇哲的眼睛,问清楚是怎么弄的之后,让他等一下,就飞快地跑下楼。

咚咚咚踩楼梯的声音很大,响到尚宇哲也能听见,他探出上身,看见阳台下正在往药店跑的安泰和。风扬起他的衣摆,短袖下是小麦色的皮肤。

尚宇哲在心里默数,数到两百,安泰和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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