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伤。
疤痕早就愈合,按理来说,是不会痛的。杨重镜眼睫微阖,水珠便顺着睫毛走势向下滴落,砸在洗手台上的小水坑,向外溢开出些许涟漪。
杨重镜向来能忍,只是此刻,却无端觉得痛。
细细密密的,让他难以喘上气。
窒息的时刻里,只是闭上眼睛,杨重镜就能回想起在戒同所里漫无天日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染上模糊的血色,然后打上有关季楠的烙印。
痛意可以忍受,却无法控制,从见到季楠的那一秒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杨重镜伤疤的存在。
如果不是季楠的话,杨重镜大概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和传统认知上的一样。他或许会继承父亲的公司,或许会去继续画画,做自己喜欢的事。
而不该像现在这样,躲在一个偏僻边远的小镇,重复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就已经失去属于年轻人的鲜活,一片沉沉死气,让人光是看着,就没有接近的勇气。
天知道杨重镜有多恨季楠,痛到极点的那几秒,他甚至产生了将季楠撕碎的冲动。
他觉得好笑又荒谬,也不知道季楠是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人间蒸发了三年,见面的时候,还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我找了你很久”这种话。
好像他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杨重镜晃了晃沉重的脑袋,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忘掉季楠,不是为了现在来怀念过去。
过去就是过去,杨重镜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和季楠的一切都是错误,三年前的他用一身的伤痕和惨痛的收尾得出这个结论,所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只是杨重镜这么想,季楠却不。
他不知道从哪得知杨重镜的住址,蹲守在门口,低着脑袋发呆,没有玩手机,很单纯的等待,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杨重镜一推开门就是这个场面,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花了两秒调整自己的表情,无视掉季楠仰着脑袋投过来的视线,自顾自地往前走。
“哥,”季楠站起来,大概是蹲了太久的缘故,大腿根有些发麻,眼前也一阵眩晕。他用力眨了眨眼,忍过那一阵难受,朝杨重镜露出个笑来,声音低哑,说:“你吃早饭了吗?”
杨重镜没说话,用耳机堵上自己的耳朵。他眉眼淡漠,把视若无睹这几个字贯彻到底,不分给对方哪怕一个眼神。
季楠也不沮丧,像是早就料到了杨重镜的反应。他看出来杨重镜的抗拒,于是住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的,看上去有种莫名的乖巧。
分明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杨重镜用力拍了下方向盘,喇叭也感觉到主人的愤怒,鸣笛声回荡在地下车库里,余音格外刺耳。
他胸口起伏两下,隔着车窗和季楠对视,后槽牙咬的发出一声响,到底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季楠,你有意思吗?”他扔上车门,积压一早上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愤怒冲破伪装出来的冷淡外表,化作言语的利刃:“有病就去治,别来我面前发疯。”
“别他妈在我旁边晃悠,再有下次,我不会踩刹车。”
他说的是刚刚季楠用身子拦住他车的行为。
“但你踩了。”
季楠这次接话很快,一直低垂着的头也抬起来,唇角上扬着,像是找到了杨重镜还在乎自己的铁证。
他一步一步走向杨重镜,微微弯下腰,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跳动着简单的喜悦:“你舍不得我死,哥哥。”
这个距离太近了,杨重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季楠说话时产生的鼻息。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别过头轻嗤一声,说:“我又不是你,当然不会动不动就让人去死。”
“疯子就是疯子,”杨重镜唇角勾着,眼神却冷的不像话,一字一句都直往季楠心口戳:“知道自己不正常,就不要来祸害我。”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重镜甚至比季楠自己还要了解他。
就是因为足够了解,所以伤害起来才是真的疼。
如杨重镜所愿,季楠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变得煞白,嘴唇也细微地抖着,半晌才说:“我没有。”
他喉结动了动,攥住杨重镜的手也更加紧,神智逐渐回笼似的,重复道:“你说过的,我不是疯子。”
“哈。”杨重镜短促地笑了一声,拂下季楠的手,说:“别搞笑了,季楠。”
他用重获自由的那只手,拍了拍季楠精致好看的脸,轻声说:“滚吧,在我说话更难听之前。”
世界重归寂静,杨重镜闭上眼睛,靠着驾驶座椅背,按了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长舒一口气,重新启动了车子。
年少时的季楠,是很爱笑的。杨重镜还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见他的每一面,几乎都是笑着,眉目漂亮得不像话,宛如一株盛开的玫瑰花。
正是因为这样,看到他白着脸,默不作声地流泪,才更加心揪着疼。
“哥哥,我做错了,是不是?”
季楠蜷缩在角落里,脸从双膝中抬起来,眼神是涣散的:“我是疯子吗?因为我不正常,所以她才要丢下我,是不是。”
他看上去茫然失神,急需一个人去将他拼凑完整。
“不是的。”杨重镜伸手抱住他,力道很大,几乎要将人嵌入自己的身体。他半点不带犹豫地否认,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和季楠说:“你不是疯子。”
“她才是,”杨重镜说:“你什么错都没有,楠楠。”
“那她为什么……”
杨重镜像是预料到季楠的问题,于是吻去季楠眼角的湿润,打断了他的话,同他许诺:“她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杨重镜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上带着路灯落下来的光,一半隐于黑暗,一半生在光明。
对于季楠来说,就像救他出深渊的神使。
这个场景刻在他的脑子里,伴随他熬过感到痛苦的每个瞬间。季楠目送着杨重镜开着车离去,直到车的影子都不再看得见。
他愣怔在原地,好半天没有任何动作。一直到胸口闷到近乎窒息,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眼堵得不像话,甚至于忘了呼吸。
季楠蹲下身,双手掐着脖子,一张白皙的脸咳得通红,狼狈又难看。
“明明说……”他嗓音哑到失声,连自己都听不见:“永远不会丢下我的。”
他眼眶红的吓人,却没有眼泪。
像是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于他而言,又早已习惯,所以麻木,也不会流泪。
第3章 “你挺装的。”
“杨重镜,你怎么回事?”
林落落双手环胸,堵在办公室门口,她抿抿嘴,拧着眉头,说:“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从昨天晚上就魂不守舍的……”
她眼神不善,语气也跟着急促,不动声色地咬了下唇肉内壁,顿了少时,才吐出后半句话:“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看见季楠就走不动道了?”
“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被送进那个鬼地方€€€€”
“都过去了,落落。”
杨重镜无声地叹口气,罕见地觉得有些累。
从昨晚的宴会中途,季楠出现的那一刻,杨重镜就预料到了林落落的反应。只是后来季楠的举动让他实在身心俱疲,半点分不出精力去想关于林落落的任何。
直到现在,看到林落落黑着一张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他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
“和他没关系,”杨重镜大脑宕机一瞬,话音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我只是有点累。”
林落落还要再说话,全然不信杨重镜这敷衍的说辞,她张了张嘴,胸口起伏两下,像是气急,对杨重镜的回答格外恨铁不成钢。
杨重镜就知道林落落不是好糊弄的人,于是敛去伪装出来的平静,眉宇间都表露出疲惫来。
他深深呼了口气,声音因为没有休息好而变得沙哑无力:“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可以吗。”
林落落默声盯了他几秒,最终不甘不愿地挪开身子,别过头,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撇撇嘴,到底没忍住,在杨重镜擦肩而过时,低声说:“哥,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空气变得很沉寂,林落落不喜欢这样的氛围,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踩着高跟鞋走了。
鞋跟很细,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杨重镜闭上眼,听那阵响愈行愈远,闭上眼,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气沉沉咽下,最终也没有吐出来。
他回身带上门,仰倒在办公椅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本来就痛的头,经了这么一遭,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势。
林落落一直都看季楠不顺眼,从杨重镜刚和他在一起时,就处处针对,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难听至极。曾经的他总会维护季楠,因为林落落说的那些话而把她惹得气急,吵架也是常有的事。
曾经,曾经。
杨重镜深深拧了下眉,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下该是什么情绪。大概悲凉,也或许讽刺。
季楠还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出现这么两回,他回忆起曾经的次数就直线飙升,好像离开季楠的这三年,都没让他的脑子记住疼。
就是贱的。
杨重镜扯了扯嘴角,极力忽略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刚刚在地下车库里,季楠通红的双眼,逼着自己去看电脑上的报表。
季楠是真的变了很多,他剪去长发,身材也不再瘦弱,变得颀长挺拔。可是杨重镜脑子里最后的一个想法,却是他真的没有变。
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会演戏,用最擅长的装可怜,来骗过所有人。
到了最后,估计连自己都一起骗了过去。
还真的觉得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个,理直气壮起来,所以才委屈的那样真实情感,仿佛杨重镜不理他,是做了多大的一件错事。
可是没有遭受过背叛的杨重镜,会因为季楠的委屈而心软,现在这个付出过惨痛代价的杨重镜,却不会再栽这种愚蠢的跟头。
正值盛夏,最燥热的天,宁城的天气也反复无常。上午来的时候还是大太阳,中午就毫无征兆地下起暴雨,雨滴的颗粒很大,一滴滴砸落进地面的水坑,溅起四射的水花。
天空黑沉沉的,空气压抑燥热,惹得人格外心烦。
到了下班的点,杨重镜透过办公室的窗看外面工位上的人,吵吵嚷嚷,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怨念。
不用细听,他都能猜到交谈的是什么内容。
看了一会儿,杨重镜收回视线,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枯燥无味的数据上。
雨太大了,雨声淅淅沥沥的,冲刷去这座城市平时的浮华喧闹,让一向偏好独处的杨重镜罕见地感到孤独。
这种情绪对于杨重镜来说,还是有点陌生了。
他没有理由地不想回去,明明脑子里想的是快快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彻底放松下来休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坐在办公椅上,迟迟没有动作。
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太空荡了。
杨重镜想着想着,不太耐烦地“啧”了一声,抓了把头发,猛地站起身,动作不算轻地合上面前的一堆文件夹。
什么毛病。
多愁善感从来不是他的性子,这让他觉得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