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做梦,季楠慢慢想。
掌心因为指尖的收紧,浮现出五个指甲印。他靠着这点痛意,再一遍地确认€€€€这一次,不是他的梦。
他捏着可乐瓶,食指微微屈起,稍一用力,将瓶盖拉开,冒出气泡接触空气的破灭声。动作熟练,像是在此之前,已经做了无数次。
季楠垂眼,盯着不断向上冒腾的气泡看了两秒,耳边断断续续地听到沐浴的水声。
他一手握着听装可乐,一手提着品类众多,杂七杂八的大袋子零食,轻手轻脚拧开了关上的门。
季楠白皙的皮肤上泛出好几处鲜红的指印,和肤色的白相对比,就显得极度显眼。挽起的发髻松散,身上衬衫的扣子被粗暴地拽开两颗,松垮垮地敞着。
这副样子,是不太能见人的。
好在一层楼只住两户人家,小区的监控器也恰好坏掉。否则季楠这幅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人看去,不知道要在背后被嚼怎样的舌根。
和杨重镜家的装修风格全然相反,季楠推开房门,用空余的那只手,摁开客厅吊灯的开关。
冷白的光线倾洒而下,照亮了整个房间的装潢。
季楠住进来,已经三个月了。但房间内的一切却还保持着刚来时的模样,几乎看不出什么生活的痕迹。
除了必要的家具,属于季楠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一切摆放有序,处处都透着冷淡。仿佛房屋的主人从未打算长住,只是将这里作为一个短暂的落脚处。
零食挤满了大号塑料袋,外包装袋五颜六色的,挤在一起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给这间除了黑白少有其他色彩的房间,平添了几抹亮色。
季楠径直走向沙发,罕见地这样松懈,浑身肌肉终于松下来,不太有形象地倒在柔软的坐垫上。他身子后仰,贴着可乐的掌心沾染上点水珠,顺着手腕的线条滑落下来。
已经不再冰了,这瓶可乐。
季楠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想。
他略微摩挲着指尖,如同在回忆方才触摸到杨重镜身体的手感。葱白的指尖无力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垂在半空中。
季楠顿了顿,彻底闭上眼睛,等那阵激情过后的余韵过去,迟钝的大脑缓慢地运转,冒出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低下头,想要去吻杨重镜的背脊时,对方显得有些刻意的躲避。
好像后背是什么不可触碰的雷区,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
杨重镜刚洗完澡出来,便见方才还被糟蹋的客厅重归整洁。
干干净净的,连泛着皱的沙发套都被抖落平整,仿佛刚才那一场短暂的拥吻,只是杨重镜臆想出来的错觉。
杨重镜举着毛巾擦头的动作一顿,在门口处站了几秒,原本含着浅笑的眸子逐渐黯淡下去,没入沉沉墨色里,让人辨不明其中的情绪。
他唇角绷出一条平直的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抬脚朝冰箱走去。拉开冰箱门的瞬间,制冷器的运作声便随之响起。冷藏室里摆放得满满当当,分门别类的,称得上一句琳琅满目。
杨重镜绷起的唇角这才稍稍缓和,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看着却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目光停留在冰箱门上摆放饮料的角落,那里空出一块,显得格外突兀。
可乐被季楠带走了。
杨重镜意识到这一点,五指扣着冰箱门,缓缓收紧了。他心情不上不下的,有点哭笑不得。
不得不承认,亲密之后的冷漠才是最致命的。以至于连杨重镜这种,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的人,都几乎在感受到热闹褪去的落差感的短暂几秒里,被无法控制的空虚和恍然溺毙。
杨重镜略微低着头,忽然觉得,季楠太听话了,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他抿了抿唇,被咬破的那处细小伤口随之传来疼痛的触感,刺激着大脑,清楚地告诉他,这是真实存在的。
大概是真的寂寞久了,杨重镜拖着身子,将所有亮起的灯按灭。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习惯过孤单。只是麻木久了,也就不会再感到难过。戒断反应蔓延满心脏的时刻,杨重镜才骤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是会渴望的。
如果能够幸福的话,他最深的心底,还是会渴望的。
他对杨天德说的那些所谓不求回报,也怪不得别人不相信,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没法被那些虚假的谎言骗过去。
杨重镜掀开被褥,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手臂微微抬起,指腹触碰到腰侧被季楠咬下的烙印。和他想的一样,那处的确破皮流血,温热的水流淌过时,带起一阵一阵细密的刺痛。
但杨重镜不太用力地摁了摁,想,其实也并没有很痛。或许都不会留疤,顶多红肿两天,便什么痕迹都不会再有。
杨重镜总是迫切地想留下什么,却同时理智并存。季楠已经够疯了,他不能也变成一个毫不忌惮的疯子。他是收住季楠锋刃的那柄鞘,总该是稳重的,成熟的,引导季楠如何爱一个人的。
脑子乱哄哄的,所有思绪混在一起,最后迷迷糊糊的,竟也产生了点睡意。
只是睡得不深,更像是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自己早已遗忘的,痛苦的,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过往经历。
# 旧梦
第63章 “花与爱人。”(回忆)
电视剧里,主角遭遇悲惨挫折和打击时,往往都天降暴雨,大雪纷飞,好像连老天都跟着一起,为其经历的不幸所默哀。
但杨重镜却清晰地记得,季楠第一次和他提分手的那一天,外面的天气很好。
光线充足,落在人身上,照得暖洋洋的。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几分钟之前,杨重镜还在说着,阳光这样好,要趁着这样的好天气,把被子挂到阳台上去晒晒。只是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身后的季楠吸引去了视线。
“你要去哪儿?”杨重镜收起手机,望向季楠,问:“下午不是没课吗?”
“嗯,有点事。”季楠言简意赅,低着头系鞋带。他说完站起身,没看杨重镜,就要推门出去。手刚刚伸出去,又好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上杨重镜有些无措的视线。
“可能要挺久的,晚饭不用等我。”季楠声音淡淡,仿佛没有察觉到杨重镜逐渐冷淡下去的神色,有些敷衍地勾了下唇,说:“我走了,哥哥。”
“嗯,”杨重镜张了张唇,垂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想要开口质问些什么,最后紧紧抿起,一个字都没说。他状若无事地垂下眼,嘱咐道:“回来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
季楠没说话,回答他的是下一秒被反手关上的门框。
明明门从打开到关上的时间很短,短暂的几秒钟,就算楼道的风再大,灌进来的也不会有多少,但杨重镜站在原地,却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冷。
是因为风口处的风太大,杨重镜想,应该去把窗户关上,对流的风或许就不会这么刺骨了。
他垂着眼睑,在心里抱怨,外面看着那样耀眼的太阳,也没能使空气里的温度上升一点。早知道,就该让季楠多穿几件,不然照他那个容易生病的体质,出去一趟,又要感冒了。
心绪乱成一团糟,杨重镜原本还算轻松的头脑又开始混杂,被风那么一吹,连带着智商一起,吹没了似的。
即使杨重镜再不敏感,也该意识到事态的不对劲。
季楠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
他频繁地出去,忙着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和很多人交流来往,却独独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杨重镜和季楠在一起两年多,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他们相恋的三周年纪念日。不说了解得多么透彻,但至少,从前的季楠是如何模样,杨重镜比谁都要清楚。
无论去哪里,季楠都会主动和他报备。会用俏皮的语气冲自己撒娇,短短几分钟就能发出许多消息,问他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想他。他是很粘人的性子,哪怕是小到路上碰见一只可爱的小狗,都会拍下照片,和杨重镜分享,碎碎念上许多话。
季楠如同生来便具有如何爱一个人的天赋,他给足杨重镜安全感,永远及时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爱意毫不保留地从每一个细节透露出来,好像杨重镜就是他的全世界。
杨重镜享受这种感觉。
他看着季楠一点一点地朝自己敞开心扉,卸下虚假的伪装,越来越轻易地表现出真实的脆弱。独一无二的那种特殊,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诱惑。至少于杨重镜而言,他对此贪恋又上瘾,也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和季楠一起,一直走下去。
可他和季楠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毫无征兆的,显露出裂缝,如同有一道无形的墙,而杨重镜穿不过去。
他想要问原因,也旁敲侧击过无数次。杨重镜不愿意考虑那些他不想听到的原因,所以胆怯又犹豫,说不出一个拒绝的词。
信任。
杨重镜垂着眸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对季楠多一点信任。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社交,也有不想告人的事。他不能去逼迫对方,也不能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去干涉季楠的隐私。
他的楠楠,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安全感€€€€是他自己太过敏感,所以容易胡思乱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给季楠送过花了,杨重镜想。左右下午没有别的事,他该去给季楠买上一束花。
季楠那么喜欢惊喜的一个人,看见漂亮的花束,大抵会变得高兴一点。
他们之间,什么隔阂都没有产生,只是自己想多了,仅此而已。
“买花送人吗?还是放在宿舍自己养?”
店主是个长相温润的青年,站在柜台后面。他停下手中的活,观察了几分钟认真挑选的杨重镜,随后主动开口挑起话题:“小桔梗最近开得很好,刚刚进的货。自己养的话,花期也很长。”
“……那送人呢?”杨重镜闻言顿了顿,将抚摸花瓣的手收回来,循声望向声源。
“女朋友吗?”青年用抹布擦了擦手,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在离对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温声问:“还是老师,家长?”
“是我爱人。”兴许是被面前人温和的笑意感染,杨重镜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些许,回答了对方的提问。他不是话多的性子,此刻也没忍住,多说了两句:“我之前总给他送玫瑰,他说我土。”
店主忍俊不禁,唇角的笑意微微加深,没有说话。
“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所以我想,送点别的品种。”杨重镜扫了一眼花店品种繁多的花,话音稍稍停顿,又说:“但我不知道选些什么。”
“可以自己搭配,或者我帮您搭配?”青年稍加思索,转身走向另一边,说:“郁金香和豌豆花最近都卖得不错,女生买的很多。”
杨重镜顺着对方所在的方向望过去,视线停顿两秒,微微摇了下头,说:“我自己挑吧,谢谢。”
直男审美是一种形容词,店主唇角的弧度不减反增,没再说什么。他退至一旁,没有再盯着杨重镜的动作,转头去迎接别的客人。
花店门面装潢得干净,简约却不失温馨,短短几分钟,便吸引了好几位路过的女孩。
只是神奇的,杨重镜搭配出来的效果和店主想象中的截然相反,很浅淡的颜色和风格,有种温和的漂亮。
青年放下手中裁剪花枝的刀,张了张唇,随后温声笑道:“很漂亮,你女朋友肯定会很喜欢。”
杨重镜眉头稍稍上挑,没有作声。他站在一旁,等待面前的人将那束花打包完成,才关起手机,抬了下唇角,淡声纠正对方的说辞:“不是女朋友,是男生。”
这句话的声音不算小,以至于在一旁等待的几个女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花店在学校附近,来来往往的大部分都是这所大学的学生。那几个女生闻言瞪大眼,凑得更近了些,互相交头接耳,用细小的声音交流。
店主倒没有表露出什么震惊,只露出个抱歉的笑,轻声说:“男生也会喜欢的。”
他将礼品绳系成一个蝴蝶结,用剪刀剪断末端的多余,眉眼都温和,话音听来让人舒心,道:“如果是喜欢的人送的,不管是什么都会喜欢。您说您之前送的玫瑰花被嫌弃,但我想,他应该也养的很好。”
杨重镜喉结滚了滚,难得透出些属于少年的羞涩。他摸了下后脖颈,伸手将那束堪称巨大的花束接过,闷声点点头,低声说:“是养的很好。”
鲜花的香气淡淡,映入眼帘的时候,让杨重镜原本沉重的心也泛出些愉悦。他垂眸看了少时,唇角跟着勾起来,溢出点不自觉的期待。
“吵架的话就好好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店主擦了下柜台的表面,将有些凌乱的东西摆放整齐,洞悉了面前这个青涩少年的心思似的,说:“多沟通,会幸福的。”
杨重镜身上的那点沮丧终于散去了。
他裹着羽绒服,骨节分明的手衬着青白色的包装纸,低声道了句谢,推开花店的门,走了出去。
江城的冬天不常下雪,是湿冷。骤然从室内走到外面,迎面而来的风吹到骨子里,丝丝缕缕钻入骨髓,即使是阳光普照的正午,也让杨重镜没忍住,将敞开的羽绒服拢起来。
“那个,同学,你等等€€€€”
女生清脆的嗓音有些犹豫,是刚才花店的其中一个。她妆容精致,在零下几度的天气依旧穿着短裙,身上带着青春期的鲜活。
她望了眼身后的同伴,似乎在从她们的眼神中寻找勇气,几番欲言又止,直到脸都憋得通红,才试探着问:“你,你是杨重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