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遥眼尖地发现他背心上有一块湿得不正常,不像是铁锈,半透贴着腹部的轮廓,颜色很浅,“你受伤了?”
他听见越遥语气里的诧异,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单手结果那两大包食材,“我帮你。”
这倒无可无不可,只是站起来伤口痕迹就更明显了,那块被雨水浇透的布,血洇得更深,还在不断扩大,看着骇人得紧。
如今快九月了,加州热的像座火炉,港口的海风吹来都带股蒸腾过后的煤味儿,这天气再加上雨水一泡,再不及时处理,一定会发炎。
“疼吗?”越遥有些担心,正要说什么,西街那边吹了警哨,最近抓二手冰贩抓得很凶,华人区开始自发宵禁,他四下看了看,推了推政迟,无奈道,“别傻站着了,先进去。”
楼梯间逼仄狭小,更加闷热,这时候正径饭点,充斥着一股四川豆瓣酱的味道,隔音极差,走上四楼还能听到对面的中年男性和妻子用粤语吵架。
他用钥匙开了门,“就放在窗台下面的那个架子上,鸡胸和鸡蛋不用动,我自己摆。”
再端着一份齐全过头的缝合工具出来的时候,政迟已经自作主张地开了冰箱,正在一个个码鸡蛋,见他出来,看了眼这边,自顾自地将食材收拾好。
接着老老实实地找地方坐下,利落地拖了衣服。
他很年轻,看着也就是二十五六的模样,身材极好,个头又高,不是刻意锻炼出来的肌肉均匀自然,就是那旧疤上又叠新疤,总怕他一不留神死于破伤风。
“抱歉,只有风扇。”越遥熟练地操作着,用酒精清创的时候,劲儿故意使大了些,“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政迟眉头没皱,似乎很放心他做什么,“钱。”
回答得倒很快,越遥笑了笑,就发觉颇为滚烫的目光投射过来,便收敛了笑容,“想不明白你图什么呢。”
“为了钱。”
“你不是大少爷吗。”越遥扔掉沾满血污的纱布,又卷了块新的,“碘伏没有了,只有乙醇,会很痛,你忍着点。”
那纱布填了绵,整个儿浸泡在酒精里,吸饱后再撑开伤口,卷塞进去,不轻不重地转动着,“幸亏是勃朗宁,不然按照这个方向侧入,脊柱一定会被击穿,你最好的结局是瘫痪。”
常年在这片混,见过的处理过的枪伤太多了,只凭深浅和创口周边烧伤的严重程度,他就能分得出枪械的型号。
“嗯。”
政迟还真是不知道痛似的,神色淡淡,仿佛被酒精纱布捅来碾去的是别人的肉。
“你以前不是这种性格的吧。”越遥没想他回答,穿着针,用火机将它烧的通红,冷却后再消毒,“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玩游戏赢了,但是马宁不认账,他儿子没打过我,就叫了人不放我离开,我甩开他们的时候,慢了几步。”似乎对此感到有些丢人,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游戏?”越遥想起之前第初次见面的时候,政迟就在人群中玩俄罗斯转盘,惊讶地说,“还是那个游戏吗?你是真的不惜命?”
当时,也就是三周前,他去酒吧取货,夜里这地方一向喧嚣又混乱,借着酒劲人胆大心野,人群乌泱泱将对峙的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问了老板才知道,有个年轻人和这片区的混混头子赌了票大的,过程可谓是惊心动魄。越遥问现在第几个了,老板说空了三个还剩下两个,这一波轮到老大了,要是他赢……
话音未落,枪响在狭小密集的酒馆里如一声炮鸣,轰得人群寂静无声,老板顺着越遥的目光看过去,赞叹说,“小伙子运气真好。”
喝彩快要淹没了屋顶,这么多人对方无法抵赖,愤恨地将三万块美金扔到那东方人脸上,骂骂咧咧地走了,几个人麻利地将尸体拖走,还不忘威胁,说幸运儿,下次就是你了。
政迟却不以为然地站起来,脸上云淡风轻没什么表情,那钞票也没细数,走过来直接扔到老板面前,还有写着订单编号的印卡,“这是尾款。”
老板愕然,指着身后屯了半周的大箱子,“……这批货是你的?你买这么多……这都是什么东西?”
越遥在一旁没有插话,闻声便凑过来看了一眼,“苍耳,猪苓,板蓝根果……花椒。”
“中药?”老板更觉得不可思议,“你花几万块钱运过来的是中药?这东西唐人街遍地都是。”
就算不齐全,也可以走合法渠道邮寄过来,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
正疑惑着,就见这年轻人在装满药材的木箱摸索出一个埋没深处的盒子,又将它打开,里面似乎是个u盘,还有张没有任何标识的卡。
见他揣着这两样东西转身就走,老板一愣,“剩下的你不要啦?喂,喂?”
喊了两声也没见回头。
“轻点。”
越遥猛地回过神,见那血都顺着镊子淌到自己手上了,忙将纱布抽出来,“抱歉,刚刚在想之前的事……疼吗?”
倒也不用问,看着就疼,那弹孔打出的肉*肿起一大块,血不断地往外涌,好在经验够足,很快也就止住了,就是看着太吓人了些。“……这几天尽量抬着胳膊,一不小心蹭到,疼不疼的无所谓,一直刺激创口会很难愈合。”
说了半天,也不见这人有反应,越遥无奈道,“你真是……”
“什么?”
“不怕疼也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越遥好奇地问,“看你这样,也不像是那种吃不了苦头的富家子弟,不该流落在这种地方。”
面对调侃,政迟低声笑了笑,“富家子弟……”
“我没说错,别看我年纪小,我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人,是穷鬼还是富佬,看一眼就知道。”
“那你呢。”
越遥剪断线头,见那伤口补救得还算合格,抬起眼,“我什么?”
“没什么。”
他不愿再问,越遥也就没说,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打破寂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憋出一句,“你手机在响。”
政迟看了他一眼,出去接了电话,“政月。”
“这个月东西都收到了吗?”
政迟在美国的身份并不合法,甚至政成凌一怒之下打了招呼叫本地的关系都别管他死活,所以他连账户都没有,每个月的补给和营收,都由政月帮他保管着,偶尔会送文件和名单过来。
当然,长辈也不是看不清这些小动作,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成分在。
政迟却先问,“她怎么样了。”
“……”
电话那头的女人默了许久,还没见过她能有这般严肃的时候,只听政月叹了口气,“要不,你先回来一趟吧。”
不言而喻。
政迟沉声道,“我知道了。”
“肯定是一日比一日差。也两年多,足够了真的。我看大伯那样子,应该是消气了。”她语气轻松了些,又笑道,“政驭是个什么成色,他比伯母看得明白,孰是孰非未必全然不知,做这么狠绝,大概率不是要给你教训,应该只是想让伯母消气。”
“……”
“其实你都知道,是不。”政月嘴角一扯,好笑地说,“还是说,你也在和大伯赌气呢。”说到这,她语气一转,正经地开始念叨,“该服软服软,想不通你到底要证明什么东西,你一举一动我既然知道爷爷也能知道,都年纪这么大心脏也不好,别他妈发疯了,伯母说几句气话,你真就那么在乎?她那么护犊子的人,咋可能真叫你去死……喂,说一堆了你能不能应个声,喂?……喂?我操,你妈的说句话啊,小心我把你卡冻了€€€€阿迟?阿迟!喂€€€€”
喊得嗓门大到在里屋的越遥都听见了,他默不作声地依在门口,见政迟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也不好奇。
越遥想了想,没有问他怎么回事,而是轻轻地学着念了句。
“阿迟。”
陈楣菱的葬礼,安排在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周五。
这其实已经拖得蛮久了,是政成凌执意如此的。说是妻子喜欢和他一起过圣诞,不管怎么说也得把节日一起过了再走。
正好大儿子学成归来,也能帮着照应一二。
政成凌的家庭关系很奇怪,看着十分和睦,夫妻恩爱,两个孩子各有各的优秀,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差……也不是差,主要矛盾还是源于兄弟的矛盾,且矛盾问题主要的来源,就是那小儿子。
那可真是个孽种,打小就看着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那孩子的问题从小学时就很明显了,性子孤僻的很,抗拒拉帮结派,做什么事儿都独来独往,直系里除了政月那疯丫头,好像没谁能与他多说两句话。
虽说这也算一种老实早熟,但有几次孩子间起冲突打架,不论对错与否,政二那份不知轻重的死手,到底还是引起家里不小的重视。
起初政老爷子很不以为然,说那小孩人之初性本恶什么的,教养几年就好了,更不信外人说的什么心理问题精神疾病。这几个孩子里,他也是最喜欢政迟,说是行事作风和自己年轻时候差不多。
直到这种事情越来越多。
又是用剪子活活绞碎了母亲养的鸟儿,又是为了窝路边养的野狗就亮刀子往亲哥哥身上痛,据说小小年纪的甚至开始用枪威胁人了!关于政迟风言风语实在不断,连政成凌都几次三番地要他重视起来。
那之后赶上某年除夕,他爷爷把政迟叫走好好谈了一番,也不知道在内室里谈了什么,几声枪响过后,众人心惊胆战地在外也不敢进去,直到饭点前,政迟毫发未伤地走了出来,跟在脸色不太好的政老爷子后头。
当天一顿团圆饭吃得气氛也很差,几大家子笑不该笑问不好问,只管悄么声的大眼瞪小眼,别别扭扭到最后,就听见大家长一清喉咙,一句话十来个字炸弹似的烘了出来。
“以后这家里的明细,除了政月那丫头的一半,剩下的,给老二管。”
陈楣菱那时候身体就不太好了,未说什么,政成凌先一个瞪了眼,本是想请父亲出山教育一下逆子孽畜,谁承想出了这么个结果。
愤然离去的,除了政迟的父亲,还有他大哥政驭。
倒是陈楣菱陪他留到了最后散席。
一段时间后,老大家里就出了事。
具体什么事儿外人不甚清楚,连政月都不知道,只知道事发后政二被大伯赶出国自生自灭,他母亲身体本就不好,一场大病过后再没好全过,政药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带出国治又是金汤秘药养生固,本都没有用。
拖了两年,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据说政迟被赶走之前,陈楣菱对他说了好一通狠绝的无情话,其中除了怒骂还有不少诅咒,让人好奇政二到底是做了什么恶事,竟逼得一个母亲诅咒自己的孩子孤独终老不得好死呢。
葬礼当天晴空万里,来的人很多,正装黑衣密密静默于这片草地,棺椁周边铺满了夫人生前喜爱的富山奇蝶,兰花幽香四溢,在冬季开得盛艳,入了夜便融进那一圈烛火中难以分辨。
政迟没见上他母亲最后一面€€€€不如说只有陈楣菱死了政成凌才允许他回来,因为妻子说过,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在这个恶魔。
政驭见弟弟归来,前去问候,政迟也笑脸相迎,说了些半亲不疏的场面话,他落魄地说,“看来你还是生大哥的气。”
“这话就是责怪我。”政迟摇摇头,“那都是我做的恶事,出去蹉跎两年,学乖了,知道一切来之不易,怎么会生大哥的气。”
政驭没想到他出去一圈,性子转变得更加邪惑了,扯了扯嘴,“那都是误会。”
“也不是吧。”政迟笑着说,“虽然说有些事儿不是我干的,但我是真想过害你。”
政驭皮笑肉不笑地过了这话题,深叹了口气,还是没忍住,往他后面看,“那小孩是谁呢。”
他指的是政迟从外面带回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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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们的评论都看到啦!于是今天会一口气放出来8000+
这章会分成两章发w
本来想着以后都按照这种模式更新,结果讯问了一下编辑才知道入v后是需要一定频率的(躺)所以下周会变成隔日模式,字数根据榜单要求来走
感谢宝贝们的喜爱和包容,靴靴大家的评论!
第43章 腐肉(下)
好像是从美国带回来的,这几天一直跟在身边,引人注目。
那年轻人长得漂亮极了,眉眼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峭,个头不高所以看不出年岁大小,要说是个孩子,那双眼半笑不笑地望过来,比成人还淡漠,要说是个大人,看骨骼发育又不太像。
这几天行走起来,像是在政迟面前能拿主意的人,不像是依附于人,要说是交的朋友……政迟回来后并没有正经介绍过他,谁也不知此人底细和背景。
政迟说,“能为我办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