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唯有大神仙。
他满头须发皆白,面上有着老人的皱纹,皮肤却白里透红,棉袄外披一件宽大道袍,快步行走时那袍子飘扬,有着与神女在外行走哄骗民众时一般的风采,十分抢眼。
见着他,二军师也叹口气,唤道:“大哥……”
大神仙上前,与他并肩,不好意思道:“我知晓他犯了错误,不敢见二弟。不想二弟如此恼他,竟要打断他的腿。”
“这原也应该,可大哥、大哥只这一个儿子。”
大神仙偏过头,像是无颜见二军师般,只口中继续道:“只求二弟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罢。”
大公子听得这话,也连声求饶。
眼下早不比二军师初入匪营之时,随着队伍变大,二军师的掌控力也在不断变强。他若执意,大公子必逃不脱惩处。
二军师显得很为难,手上无措地抓了又散。
但宋宴清注意到他似是瞥了神女一眼,随后神女便上前开口:“父亲如此,将军规放在哪儿?不是为难二叔么。你要二叔看在你的面子上,可军规的面子谁来维护?”
宋宴清:……真是个好侄女呐。
这话神女来说也最合适,她可是“自家人”,不那么伤感情。
大神仙气得瞪女儿,风度尽失:“你也想要你哥哥的腿断了?!”
此时已有断腿后固定的法子,但因为医术水平不一、且伤情轻重不一,骨折还是个令时人害怕的病。
神女手一掐大腿,眼中浮现湿意,反向控诉:“爹你只知道二叔要罚大哥,要护着大哥,却不知道你的女儿、你的兄弟们差点死在外面、都回不来了!”
宋宴清心说,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挑拨离间吧。
大神仙与二军师的大局观念不同,底下又有神女跟她哥争权夺利,凑一块就能打成一团,直到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至此,叛军的领导层已经完全在宋宴清面前展开€€€€一个基本结构合理、但不同心的草台班子。
二军师或许能解决内部矛盾,对大神仙的“匪营”势力完成清洗,可他本人和手下团队还算不上是一支优秀的军队,只是比民众更胜一筹。同时失去“大神仙”后,大后方的思想也将成为新的问题。
斥候队任务:圆满完成?
宋宴清分神,再回神,就听到大公子将他老爹也供出来,说了些“爹你也干了,救救我”之类的话。
旁边三将军满脸惊诧,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三将军痛心道:“大哥你怎么也€€€€”
他可是真去打仗的那个!虽然没冲在最前面。
大神仙被儿子揭短,当下大丢颜面:“还不是你这小子哄了我!”
他本无意犯二军师定下的规矩,这是他活了一辈子给的人生经验。可这混小子干坏事,居然还不忘陷害(孝敬)他的老父亲,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尴尬一幕。
二军师确认道:“大哥没出面吧?”
大神仙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摇头:“没。”
众人心中混乱时,二军师使用快刀斩断面前一堆乱麻:“大哥本无心破坏军规,冒犯百姓,是这不孝子引诱大哥犯错。本来看在大哥面子上,可将处罚减轻一二,但眼下他二罪加身,必须受罚!”
简单一句话:大公子一并受了吧。
为了你爹,两份错一起担。
大神仙也没话说了,他没脸再求情。
大公子被拖下去的时候,都还搞不清为什么老爹求情的神招,求出了眼下这结局。
宋宴清一直干着押人的活,顺势也该他带队行刑。
三将军看雁七一眼,将对方强行扣下。
放雁七去行刑,大公子的下场就不是断腿,而是送命了,届时只怕三兄弟真要反目。
第089章
令宋宴清意外的是,二军师也出声道:“先押下去,关进县牢,不必急在此刻行事。”
二军师拦下后,又对众人道:“其他人先退下,我有话同大哥私下说。”
其余人离开,独留下大神仙面对二军师。
没了旁人在,单独对着二军师,大神仙的面皮又厚了起来,开口道:“二弟,你的规矩也太多了些。你也知道,老大从小没娘,又跟着大哥在匪窝里长大,没受过多少教养,不懂事得很。”
“你看、借着他是我儿子,说是神子赐福行不行?”大神仙提了个新想出来的办法,“唉,眼下都快过年了,你也不忍心叫老大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过吧。”
“以后我一定管好老大,不给弟兄们添麻烦,此事绝不再二!”
隔着面具,看不出二军师神色如何,但面具后一双眼幽深,可看不出乐意。
二军师反问大神仙:“大哥,旁人家的年如何过?你可想着了。”
“前头可是大哥主动请我,应允了我管住自己跟大公子,守规矩,又说起不想叫百姓们受狗官的鸟气,我才愿意置我身家性命、兄弟们性命于不顾,助大哥起事!”
“此事本无一,何必再提二。”
二军师转过身去,冷声放下狠话:“大哥既然不想干了,咱们兄弟一拍两散就是!”
“别、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啊!”
眼下已经起了事,大神仙作为露头之人,哪还有回头路。他更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挑起叛军的重担,全依仗二军师罢了。
当下他只能舍弃儿子这头,努力安抚尥蹶子的二军师:“二弟你莫说气话,要罚便罚那小子吧。”
反正不是立刻就打,大不了他偷偷换掉执刑的人。
大神仙哄了好一会,才叫二军师退让,提出他的要求:“明日当众行刑,大哥亲自下令。”
大神仙咬牙:“好!”
什么对外的风采通通消失,那张白里透红的老人脸上只余下无奈的心痛、和一时尚未萌发的不满。
***
第二日,宋宴清亲眼目睹了大神仙当众下令,监督大公子受杖责。
起初大神仙偷瞥的目光藏住担忧,随后听着儿子那不忍耳闻的惨叫声,便清晰可见大神仙在用冷面掩饰他的不满和心痛。
宋宴清想到句讽刺的台词:他到底是个父亲。
就像男女老少,会扑出来为自家孩子求个公道一般,是亲人。
无形之间,大神仙跟二军师间的缝隙变得更大。
虽然宋宴清没想通二军师是如何说服的大神仙,但不影响他知晓今日之事的结果。
诚如宋宴清这个旁观者所想,大神仙并不为那些陌生百姓赞扬他大公无私而高兴,他听着儿子痛苦的声音,心中只为二军师的不通人情生气。
规矩?他当匪的第一日就知道,规矩是用来困住愚人的。
大神仙开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二军师已经失控,不再如从前那般是他好用的臂膀。
监刑的高台之上,神仙老人心中打起算盘来,又为目前局面对二军师的偏利而困扰。
直到儿子被拖下去,大神仙按照约定好的,起身宣布他将从大年初一起赐福粮三日的消息,得到盲夫信徒热烈的回应。
不被关注的大公子则被拖下去,直接送出城去。
宋宴清没跟着,但知道有百姓跟了一路,因为城门口的欢呼声不小。
彼时他正跟着二军师处理那些杂账,和一些字都不全的“军中消息”。
宋宴清为他刚知道不久的特殊事求证:“军师,我听说大公子从前并不曾抢过人,可是真的?”
闻言,二军师放下手中册子。
二军师回想了一下,正色道:“是的,他不曾抢过人。”
他看到少年面上的不解,主动问道:“你可是想问他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自问自答:“因为从前没有这般条件,他从一个小匪头的儿子,变成了大神仙的儿子,又掌管着他从前想都没想到过的财富权势。他心中的欲望,如火苗撞上干燥木柴,燃成一炉旺火。”
“因为他愚蠢,根本不知道一切东西与他毫无干系。谁成了大神仙的儿子,都能拥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宋宴清望着他,问出了令二军师心中颤动的问题。
“和军师有关吗?”
二军师不曾答话,他望着面前的少年,如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他会和面前这少年接触、靠近、谈论一些跟那些莽夫不会谈论的问题,便是为此。
少年不必聪慧,读书人的见识自会叫他懂得许多不曾读书的人不知道的东西。即便少年愚笨,也比其他人更能懂他。
“军师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为何要走上这条所有读书人不会走的路。
二军师脸上的面具正对着少年,笑着道:“你不懂。”
是那种大人对着孩子说话的好笑口吻。
这时候,被轻视的孩子就会想€€€€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自以为是。
宋宴清不是个孩子了,他想到了二军师的脸,在心中为对方叹息了一声。
二军师可听不到,他朝王家子丢了一本书过去:“有空看看这书吧。”
宋宴清拿起一看,书的封面上五个大字:《江湖笑傲行》。
此书又名:《二军师个人传(含许多臆想成分)》。
宋宴清面上我很喜欢,嘴上也积极问道:“军师也喜欢看这种话本故事?”
心里:再看就要背下来了!
书里写了一个二军师自己也做不到的人的故事。在故事里,他无所不能,是书中世界最耀眼的主角。
***
接下来都是过年的前奏,因为“过年”二字出现,整个瞿苹似乎都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宋宴清想,或许是从孩子们身上传出来的。
但他注定回不到阿娘身边过这个年,是个没那么高兴的人。
身边人也升起了浓郁的思乡、思家、思亲人的情绪,在进一步搜集了些消息后,年前没几日时,展勇便来问出大家共同的想法。
“将军,我们何时撤退?”
任务完成用的时间,比预料要花费的时间短很多,斥候队的工作任务,他们已然做到圆满,叛军就像是过年前经历了热水拔毛的鸡鸭,只差“开膛破肚”这一个步骤,即可进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