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得适时而行就成。”宋承宇道,“与大哥细说一番当初之事,看看能否找出证人来。”
宋宴清回忆一遍,确信自己从头至尾不曾露过面,无人看见过他面容。所以要猜证人,还真没有任何思绪。
宋承宇皱着眉,从他的一面来补充旧事:“事后好些官员气得不行,国子监从上到下查了好几遍,排查到最后,名单上仍有四、五个书生。”
“不过,好像确有个随州的。”
可实在是桩小事,加上当时他并不上心,宋承宇没能想起随州书生的名字,只能确定当时国子监中确有随州出身的书生身有嫌疑。
宋宴清:“假定就是那人,反正也不曾见过我的面,想来是从我擅乐一事上推断,并无实证。既无实证,可没法断定我有罪无罪。”
“有实证、亦无妨,他眼见为实,换一人眼见难道就并非实?”宋承宇如今已不再轻易信真假,更在颠倒的是非中学会了无数手段。
宋宴清不太能适应“神佛转世”的大哥就此黑化,眼睛睁大:“这等话,竟是由大哥口中说出来的。”
宋承宇哼笑一声:“大哥也没你想的那般‘笨’。”
“此事劳大哥帮我安排。”宋宴清安心将此事的处置交与宋承宇。
宋承宇点点头:“用上这招,正说明他们在危急之时,心中慌乱,待我安排好了‘证人’,去堂上与你亲证,回头再安排人广而传之,便能保得安稳。”
当初之事,虽然宋宴清对群臣开了嘲讽,但实际上影响的是推动立储的进程。连大皇子本人都可作证,旁人如何还能以此为由攻击宋宴清品性。
当然,暗中非不信之人自然还是有的,那就看事后双方谁控场更强、舆论战上更高一招。
事情发展到此时,什么真相不真相,与驱倭之大事相比,都不再重要,只余得利失礼之人争来抢去,中间夹着做事的和无数民众。大家各自用着手段,以东南、倭寇为棋盘棋子,无声地厮杀着。
宋宴清被留着用过午膳,离去时,站在马侧的少年微微躬身行礼。
至此离别时,宋宴清方将话说出口:“多谢大哥信我两年前无恶意,今日还肯助我一臂之力。”
宋承宇微微一笑,轻轻摇头,目送少年将军上马,一扭身,奔赴向那真正的厮杀战场里去。
看不见人影后,宋承宇亦回身,要与妻子请罪€€€€自己即将离开两日,就在她生产之初。
严素婕听完了事情前后所有,一只手握住青年郎君的大手。
“我夫且去,孩儿与我有的是人照看,外边更需要你。”
见自己夫君眼含歉疚,不言语,严素婕反笑了笑:“我记得我夫婿乃是堂堂大丈夫,何故作此小儿女态?你若是惦念我,就早去早回,记得不许晚上赶路。”
最后小半句,亦是宋承宇听过多次的话。
他点点头:“我都记住了,忙完就回来。”
“你有事就唤人,孩子的小名用你取的€€€€岁岁。”
“岁岁平安,她一定能如老七般健健康康,平安长大。”
“你今日好€€嗦啊,快去吧,换岁岁来,正好与我一道白日睡大觉。”
大白日的舒适休憩,是比夜间睡觉更令人觉得放松的懒散情境。
***
随州,大皇子宋承宇亲至,不带半丝勉强帮着七皇子、虎威将军宋宴清作证。
随后又唤出另一人证,可为七皇子当时作不在场证明;另又有人出来,质疑先前的所谓证人说的话并不可信,荡平这桩挑拨离间案的恶意。
东南一地的人们得知虎威将军竟遭诬陷,一想也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群起抗议,一度发展到不许其他人说宋宴清的坏话。
宋宴清路过一地,偶然得闻,自己站出来反对了一波这种唯人是对的风气。
可惜没用,大家头脑太热乎。
最后还是靠着耶瀚行再出山,才勉强控制住。
从春至秋,沿着海岸线一路由南往东南去,中间稍微有空时,又招募了一批新兵。
英烈公墓也住进了更多的人,宋宴清还跟过一次送人回去的船。
那次回去时,伤痛的气氛在营中不算多,更多只是兄弟间的感伤,浓郁地积攒着。也是那次,宋宴清收到了自己成为“二线明星”的提示。
没人怪罪宋宴清,引发抗倭大战的最重要的人。只是他自己会思考,如果没有他,有些人可能会活得更久一些。
但他也知晓,让整个东南的百姓更安心地活着,重要而重大。
当天日记:事已至此,往前走,我只有继续往前走。
宋宴清每走过一地,收缴的有用文书都会送往洋州,帮助宋承宇处理后方。
前后都在波浪里搏斗时,洋州和洋州玻璃厂像是钢铁一般,支撑着前前后后,使得洋州焕发出别样光彩。
秋讯两场大战后,宋宴清一路往东南上方走,回洋州都要乘船坐上许久;而宋承宇刚处理了一批人,收到来自京城的紧要消息。
€€€€皇帝宋齐光病情渐恶,秋末变得极重。
还好手头的事已经料理清楚,随月农与其他副手也堪得用,宋承宇翌日便挟家带小悄然离开洋州,重回京城。
大船平稳,他那可爱的小女儿岁岁在轻微的摇晃中,迈动小短腿兴致勃勃地探索船舱。
他的妻子则蹲在一旁看护,并且小声与女儿说话,逗得女儿咯咯笑。
宋承宇望着两人,想到京中亦不平稳,颇有些头疼:“若是七弟在洋州,就将你们留在洋州,不至于跟着我奔波。”
严素捷宽慰他:“岁岁出生起就不曾离开过你身边,你难道舍得?而且我看呐,洋州如今可比京城危险大得多。”
宋承宇在东南可不是什么好人,一旦他离开,且随后在京城相争中失势,届时妻女若是还在东南,那可危险得很。
想到这些,宋承宇也不得不认可妻子说的话。
他叹口气,在妻女身侧也撩起袍子,一并蹲下,任由女儿岁岁扑在胳膊上,庆幸道:“还好岁岁是个女儿。”
“儿子不好么?皇孙更能帮着夫君。”
有儿子,同样是竞争储君位的一条隐形参考条例。
宋承宇道:“帮得上忙,就容易遭人算计。我宁愿岁岁是个女儿,没人惦记着她。”
宋承宇迟疑了下,将自己原本有个嫡子皇兄的事,说与妻子听。
那本是心结一般的存在,如今已能平淡地跟妻子道来,就好像是无关且陌生的人事。
圆睁着一双葡萄眼的小女娃望着面前熟悉的爹爹,笑着扑上来,溅了他一脸口水。
宋承宇好笑地学七弟,拿女儿衣服擦脸,胡闹的举动将妻子逗笑。而他小小的姑娘就伸开了小手,试图抱他的头。
宋承宇肯定地想,他从父母的牢笼里走了出来。
他今是大皇子,也是宋承宇,更是他妻女的倚靠。
宋承宇一行快回到京城时,宋广骏已先行抵达,并且知晓这位大哥将在两日后抵达。
听过消息后,宋广骏吩咐下去:“依计划开始吧。”
***
垂死病中惊坐起,可以用来形容听到惊天消息的宋齐光。
他这一惊起,身体承受不住,气血翻涌乱蹿,一口血吐了出来,面色顿如灰败金纸。
顾明朗一时又悔又惧:“圣上、圣上你没事吧?太医正!还不快滚进来!”
等候在外的老太医脚步慌乱地进来,命人按着宋齐光,对着龙体€€€€下针。
几针下来,宋齐光的面色方有好转,不像要立即驾崩那般难看。
宋齐光眼瞧着好了些,顾明朗也不敢再重提丰方才他禀报的大消息。
贵妃竟可能不是封如嘉,而是二十多年前那搭进去一位六元状元的名将韩世元之女。
昔日韩世元连得几城立下大功,又因为大意而失城,圣上颜面大失,家国多年努力付诸流水,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
贵妃若是韩家女,一个本应死去的罪臣之女,却在圣上身侧呆了二十多载,盛宠不衰,还生下大皇子,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第136章
顾明朗不敢提,宋齐光却如心口生出砧骨,远超旧疾精神之痛苦。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信,贵妃竟欺骗、愚弄、戏耍他二十多年!
可宋齐光对顾明朗的信任,又更甚贵妃。故而顾明朗将实情道来,宋齐光心中就知晓€€€€十有八九为真。
没有证据,顾明朗绝不会开口。唯有贵妃果真是韩家女,潜伏在他身侧二十多载,生下的大皇子更是险些就要继承江山,如此危急的情形方才能让顾明朗冲动到不顾他的安危。
宋齐光想到那狠毒连绵的算计,胸口的起伏又渐大起来。
年迈的太医害怕得很,一把老骨头抖着跪下,连声恳求:“圣上息怒、息怒啊。”
顾明朗也紧张地劝道:“圣上息怒,奴才罪该万死!”
“该死的不是你。”宋齐光努力平息身体上的愤怒,于脑海中转化成深海下的恨意,看似平静却汹涌滔天。
他冷声道:“该死的是那个韩家女,是她生下的韩家子,是封家。”
与贵妃连带着的关系网,都是此时宋齐光的眼中钉、肉中刺。
“把他们都抓进大狱,给朕狠狠地查,查得一清二楚。”话说到此,他忽地又自己停下来,“再等等,等那韩家子归来。”
宋齐光说话喘起来,每个字都带着浓郁的不满,似从牙口中咬出来。
“闻朕病重,他们定一个个如狼似虎,插着翅膀连夜奔袭。”
“谨遵圣谕,待他一归来,我就携禁军将圣上所言之人通通抓获。”
顾明朗连大皇子都不敢再喊,生怕再气着宋齐光。
宋齐光再无力支撑身躯,半躺倒下去,仍不甘心:“你说说看,查出些什么,勿要瞒朕。”
顾明朗既不敢违抗圣命,亦不敢什么都说,挑着紧要又不气人的说。
证据不必说,一早就有人贴心安排,不过顾明朗亦能查出来更多一点,知晓这件事背后仍有人。
说实在话,这确是一招妙计。
顾明朗了解圣上,以圣上的为人一旦知晓自己被贵妃欺骗愚弄那么多年,绝对会恨屋及屋。
哪怕是只余一口气,记仇的圣上也绝对会强撑着夺去大皇子继位之可能。
所以揭露贵妃的身份,便相当于从根本上废除大皇子即位的可能。
如此目的,加上想要调查陈年旧事难度之大,背后之人虽藏着,但亦皎如日星。
其中区别,不过是有无证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