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 第105章

秦步桑武学天赋奇高,丝毫不逊于祝、陆二人,她练枪的时候,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光芒夺目,二人在树下看得目不转睛。

“夜叉探海”“白蛇吐信”“苏秦背剑”,一枪一式精悍无匹。

秦步桑行四,秦家唤她“四娘”。祝无€€和陆如琢称她四姊姊。杨家枪的创始人杨妙真,从前在家中也是行四,人称“四娘子”。

三人凑在一起的时候,祝、陆二人总是信誓旦旦,她定是杨将军转世。

杨家枪没落了这么多年,上天注定,要在她手中重新发扬光大。

秦步桑秉性温和,不争不抢,在外亦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但祝、陆二人截然不同,相处久了,秦步桑也不由现出几分锋芒,如同冰川浮出海面,晶莹动魄。

有一日,秦步桑忽然对她们道:“我想等枪法大成的那天,改姓回杨,你们意下如何?”

泽鹿州秦家本姓杨,中间有一代没有出男丁便招赘,之后三代还宗,姓便被改了。

祝、陆二人自然拍手称赞。

陆如琢早就看势利的秦家不顺眼,道:“不若今日起我们便改称杨姊姊。”

秦步桑却摇头道:“不妥,我才学了皮毛,未免太过狂妄。”

狂妄惯了的祝、陆二人只得随她。

然而她终究没能活到枪法大成的那一天。

陆如琢低头斟酒,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她伸手去取酒壶,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陆如琢对上裴玉的眼睛,慢慢将手放了下来,继续往下讲。

秦步桑及笄那年,祝无€€与陆如琢听闻有人去秦家寻仇,秦家长子秦伯驹一枪挑了仇家首领,关外十大高手之一的‘逻娑尘’,扬名天下。秦伯驹的武功,天下人不清楚,陆如琢教训过他好几回,她心知肚明。

一日秦步桑再次登岛,陆如琢便问她:“‘逻娑尘’究竟是谁杀的?”

秦步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我。”

祝无€€脑子一根筋,奇怪道:“那怎么江湖都说是秦伯驹杀的?”

陆如琢面色阴沉。

秦步桑在她的追问下才道:“我爹说,我是女子,以后要嫁人成亲,不需要江湖威名。而儿子不一样,泽鹿州秦家,需要这件事扬名,我大哥是最好的人选。”

祝无€€道:“你也姓秦,有甚么不一样?”

秦步桑无奈道:“你还不懂吗?我如今是秦家人,将来嫁人就不是了。”

陆如琢在一旁冷道:“莫不如现在就不做秦家人。”

秦步桑和祝无€€都看着她。

陆如琢看向秦步桑,目光柔和下来,道:“四姊姊,你不是想等枪法大成后改姓回杨吗?干脆趁现在。他们不将你当做自己人,你也没必要顾及对方。”

祝无€€眼睛一亮,道:“这个好,琢儿说得对,以后咱们管你叫杨姊姊了。杨家人用杨家枪,与他们秦家无关。”

陆如琢一笑,拜道:“见过杨姊姊。”

祝无€€跟着她合手一拜。

“见过杨姊姊。”

秦步桑一手扶起一位,温柔笑道:“好罢,就依二位妹妹所言。”

陆如琢道:“还有,谁说女子一定要成亲嫁人,嫁到别人家,姓也不是自己的了,有甚么好?”

秦步桑和祝无€€一块看着她。

这话她是最没有资格说的,祝无€€揶揄道:“哎呀,不知道楚少庄主这次又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

秦步桑学楚昭烨的口吻打趣她:“琢妹妹。”

陆如琢对楚昭烨没有男女之情,但在二人的挤眉弄眼下也不由红了脸,她别过头去,道:“反正我不嫁!”

彼时她这话多少有气恼的成分,然而许多年过去,秦步桑嫁了人,香消玉殒,祝无€€也成了亲,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只有陆如琢,始终孑然一身。

“好,不嫁就不嫁。”秦步桑温柔道,“我同琢儿一样,不想让杨家枪再次被改姓,我不嫁人。”

祝无€€想了想,道:“那我也不嫁了,非要成亲生子的话,以后孩子跟我姓,家谱从我开始写。”

陆如琢惊道:“你的脑子还能想出这种好办法?”

祝无€€得意道:“当然,我……好你个陆如琢,你给我站住!”

陆如琢跑进桃花林里,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她的大笑声。

祝无€€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秦步桑负手走在后面,慢慢悠悠地望着岛上的蓝天,海面上一行行白色海鸥飞过。

那是很快乐、很短暂的一段时光。

光阴如流水,春柳抽条。

年龄最小的陆如琢也及笄了,祝无€€从落英宗带了好几坛好酒,秦步桑虚长几岁,已开始行走江湖,特意捎来洞庭湖的陈酿。

祝无€€抚琴,陆如琢吹箫,秦步桑在月下舞剑。

陆如琢的生辰在三月,恰好是落英缤纷之时。

她偷偷挖出桃花树下埋的酒,那是她爹为她出嫁准备的女儿红。

裴玉看见陆如琢伸手,主动将酒壶拿过来给她斟了一杯。

陆如琢端在手里摩挲,却没有喝。月光照进杯盏,陆如琢泪光闪烁的眼底倒映出曾经的画面。

虽未饮几杯酒,女人目色似乎染上醉意。

“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1]

陆如琢仰起脖颈,一饮而尽,酒杯啪一声搁在长案,旧时残影灰飞烟灭。

“那是我和祝无€€见她的最后一面。”

裴玉心头突地跳了一下。

陆如琢道:“谢玄知看上了她,去秦家提亲。秦家不敢得罪神剑山庄,也为了讨好谢玄知,将她骗回了家,送上了花轿。”

裴玉虽没有见过秦步桑,但据陆如琢的讲述,那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定是秦家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譬如下药,让一个人听话的手段有很多。

陆如琢那时刚及笄,满心憧憬闯荡江湖,祝无€€先到灵霄岛,二人一同前往洞庭湖找秦步桑汇合。

“到了洞庭湖,我和祝无€€没有看到她,我们俩在岳阳楼待了一个月,才偶然得知神剑山庄庄主大婚的消息,娶的是泽鹿州秦家的四小姐。我和祝无€€赶紧去神剑山庄,然而为时已晚,庄内外挂上了白色的挽联,我们连她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杨姊姊莫名身死,我二人自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尸身已收敛下葬。我们在山庄外又守了三个月,才趁防卫松懈前往谢家祖坟,起开棺椁,查验她的死因。”陆如琢恨声道,“这才发现她不是暴病而亡,而是给人一掌打死的!”

陆如琢用手盖住眼睛,道:“她身上还有其他的外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不知生前受过怎样的折磨。”

“她枪法小成,这世间已少有对手,杀害她的人,除了谢玄知还能有谁?”陆如琢道,“我们俩又打开了旁边他原配发妻的棺椁,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谢玄知就是个虐杀妻子的畜生!”

女人从不外露的情绪起伏,声音里充满了愤恨、痛苦和不甘。裴玉绕过来抱住了她,拉下她蒙住眼睛的手。

陆如琢眼眶通红,仍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的泪,早就在当年流干流尽了。

“我们俩将杨姊姊的尸身带了回来,另寻了一处有山有水有花草的地方安葬。”

“整整一年,我和祝无€€想尽各种办法杀他。神剑山庄守卫重重,谢贼行事又谨慎,下毒、偷袭、雇杀手,全都失败了。最后一次,我们俩中了谢贼的圈套,我送祝无€€突围出去,自己却被生擒。他本想杀我,我说我爹是灵霄岛主,说完便将灵霄岛的事一一道来,他确认了我的身份,便将我放了。”

“我们俩终于认识到仅凭自己的力量报不了仇,便回去求各自的爹爹。”陆如琢笑起来,笑得泪盈于睫,道,“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仗着家里的宠爱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这些宠爱都是有条件的。因为不遂他的愿,我苦苦哀求,甚至跪下来求他,他始终无动于衷。气愤绝望之下,我与他断绝了关系,再也没有回过家。”

“祝无€€也铩羽而归,我们俩在杨姊姊坟前又守了三个月,决定各自远走,养精蓄锐,谋求他日。一年不行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我们俩不长的一生,见到的都是对女子的不公。杨姊姊身死,秦家一个字异议都没有,她分明惊才绝艳,可堪大任继承杨家枪,却因为是女子,被当成讨好谢贼的玩物,落得深闺玉碎的结局。祝姊姊比她的兄弟都优秀,少掌门之位却给了她平庸的大哥。至于我自己……”

陆如琢沉默许久,避而不谈,道:“江湖很小,而天下很大。我决意入京,为天下女子争一个公道。”

陆如琢看向她。

“再之后我就遇到了你。”

裴玉不解地“嗯?”了一声。

“你是陛下新政后,长在京城的新一代。每当看到你,都让我觉得,陛下、我、千千万万的女子所努力的事,都是有意义的。”陆如琢道,“我喜欢你没有杂质的眼睛,没有被世事不公委曲求全的痕迹。”

裴玉一怔。

陆如琢是在对她表白吗?

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甚么?还是直接亲上去比较好?

“裴玉,抱我。”陆如琢点名道姓,表达了她的需求。

裴玉本就抱着她,闻言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这样可以吗?”

陆如琢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沉闷的声音传出来。

“再抱紧一点。”

“好。”

裴玉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源源不断的体温传到陆如琢身上,暖和得让她鼻头发酸。

裴玉抬了一下胳膊,想调整到女人更舒服的姿势,却蓦地僵住。

颈间被泪水打湿。

第076章

陆如琢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梦里花落,她与知己好友在桃树下把酒言欢,醉笑三万场。

裴玉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湿润,在床头守了她一夜。

翌日早,陆如琢还未醒,裴玉推开房门,看见中庭站着一名锦衣卫。

陆如琢手下的人她认不全,但此人她倒识得,是玄秣身边的人,姓钱。

这名总旗行礼道:“裴大人。”

裴玉颔首,问道:“有甚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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