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早朝杖责了好几位大臣,确实耳根暂时清净了,但隔日这帮人卷土重来,还换了副说辞,绝口不提先帝,只针对陆如琢。
虽说在上官少棠的指导下都搪塞过去了,然而大臣们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打算。
难道每日都要为这件事争吵?陆侯也一直禁足到死?何其荒谬。
为什么母皇在的时候,不见众臣如此大胆?
如果是母皇,她会怎么处理?
恐怕不是杖责,而是杖毙吧。打死几个,就不会再有人置喙了。
可新帝毕竟不是先帝,使不出如此铁血的手腕。况她刚登基,便杖杀重臣,叫文武百官怎么想,天下人又如何想她?
“太傅,你可有对策?”
上官少棠一揖道:“臣已有对策,请陛下再等等。”
……
侯府。
踏进后院的锦衣卫步伐加快,声音都轻松不少。
“都督。”她将视线转向裴玉,带着一点欣喜道,“小姐,朝中有转机了。”
“什么转机?”裴玉目光一亮坐起来。
“今日早朝,工部侍郎冯娴冯大人站出来,为都督说话。还有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也站在都督这边,舌战群臣,和弹劾都督的那帮人吵起来了。”
裴玉对朝中官员了解不多,冯娴却有耳闻。她是启元十四年,也就是上官少棠下一届科举的榜眼,自翰林院一步步升上侍郎。比起上官少棠的惊才绝艳,她不显山不露水,沉稳务实,管的也是工程营造的差事。
“哪位李大人?”
“启元十四年的进士,李凌波,也是位女子。”回答她的却是陆如琢。
裴玉若有所思。
***
奉天殿。
大殿中央如同七百只鸭子叽叽呱呱,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
工部侍郎冯娴之后,又有更多的官员站了出来为陆如琢辩解,绝大多数是女官,零星也有两位男性官员。
女子被允许参加科考仅十年,即便先帝有意扶持,朝中男女比例仍然悬殊。但以冯娴为首的女官以寡敌众,气势丝毫不弱,绯袍加身,如玉面容更添英勇。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①
上官少棠垂眸不语,她身为御史台长官,不好公然偏私。然而朝中无人不知,她才是这些人真正的主心骨。
在朝十年,官居一品,上官少棠怎会一点积累都没有?
她是启元十一年的进士,因女子之身,状元之才却屈居探花,只有她能成为女官领袖。
这是党争。
属于上官少棠的势力终于浮出水面,自然,也是属于新帝的。
新帝端坐龙椅上方,听着朝臣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面上却含着淡淡的笑。
依旧没吵出结果。
新帝看看时辰差不多,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朝身边的奉天殿总管递了个眼神。
“退朝€€€€”总管将拂尘一甩,跟着新帝从容离开大殿。
带伤上朝的吏部尚书拂袖,朝对面的工部侍郎冯娴瞪去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以冯娴为首的女官也陆续出殿。
上官少棠特意在殿外候了一会儿,作揖道:“冯大人。”
“御史大人。”
冯娴还揖,宠辱不惊。
两人并肩朝正午门走去。
冯娴虽比上官少棠晚了一届科举,岁数却比她大许多。她本是景山书院唯一的女先生,才华横溢,教出不少进士,门生名额难求。后来先帝一道旨意,去除了科举的性别门槛,冯娴在上官少棠高中探花后也萌生了参加科考的念头。
金殿传胪、簪花游街,读书人十年寒窗,哪个不是抱着这样的梦想?
凭什么女子只能将才华挥霍于闺阁?
冯娴正是因此,才去当了先生。
当年上官少棠打马游御街,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身段纤柔,唇红齿白,比男子更英气夺目。
明明是探花,却衬得中间的状元都黯然失色。
冯娴在御街旁怔神许久,风吹过来才发现自己满脸的冰凉。
她辞去书院先生的职务,苦读三年,于殿试中见到了那位改变天下女子命运的英明君主。
她钦点她为一甲第二名,榜眼。
冯娴深深俯首。
三年再三年,启元二十年,才盼来第一位女状元,兰嘉若。
钦点兰嘉若那年殿试,冯娴已官居工部侍郎,她看着先帝脸上灿烂的笑容,诸位女官的慨叹与神伤,感同身受。
太难了。
陛下花了十年,才能够理所当然地将最出众的女子点为状元。
冯娴绝不允许,同样的命运再出现在她和上官少棠以外的女子身上。
天下大势,逆水行舟。
逆流而上的人很多,譬如先帝,譬如陆侯,譬如上官御史,譬如千千万万的女子,然而她们依旧很艰难,在洪流中冲刷,稍有不慎,便会跌回谷底,永无翻身之机。
所以她们不能输。
……
上官少棠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吹灭蜡烛,拉开房门。
中庭月光洒落,立着一位身量高挑、月白深衣的女子。
螓首蛾眉、朱唇玉面。
不穿蟒袍的陆如琢没有往常那样重的威势,反而被满庭月光映出几分柔和。
上官少棠自台阶走下来。
陆如琢站在庭院中央,忽然合袖于眉前,深深一拜,长揖到底。
上官少棠受了她一礼,扶起她道:“陆侯这是何意?”
她与陆如琢虽同为先帝近臣,却并不熟悉。她二人一文一武,若私下有交情,叫先帝如何想?所以为了避嫌,也为了身家性命,一直保持着点头之交。
陆如琢直起身道:“如今朝局分庭抗礼,皆是上官御史之功。本侯这一拜,是为上官御史大局为重,不计前嫌。”
陆如琢虽奉皇命,却行事过火。身为御史台长官,上官少棠连先帝都敢指着鼻子骂,焉能没有弹劾过陆如琢。新帝即位后,她却一反常态,开始站在陆如琢这边。
“陆侯言重了。”上官少棠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与她相对而立。
“本官先是一名女子,再是一位臣子,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自要为天下女子谋福祉。”
陆如琢笑起来。
她终于确定先帝为何如此信任上官少棠,任命她为辅政大臣。
上官少棠淡道:“你如今是第一位女侯,为天下女子榜样。你若倒了,旁人不会管你因何获罪,传出朝野,世人只会认为女子不可封侯,先帝、我、士林、民间千千万万女子的努力付诸东流。”
“没有我的努力吗?”
上官少棠顿了顿,道:“自然,也是有的。”
陆如琢莞尔。
上官少棠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所以,不仅是我,朝中的女官都会帮你,天下女子也会帮你。”
陆如琢唇角笑意愈深,墨眸在月光下似乎闪动着水光。
上官少棠看着她。
“陆侯,本官有一句话想问你。”
“直说无妨。”
朝廷需要忠臣、直臣,也需要陆如琢这样行走在黑白之间的能臣,物有两极,有暗才有光。
她是一柄直取人心锋利的刀,刀没有意识,没有善恶,重要的是皇座上的人怎么去用刀。
今日,她却想问一问刀的想法。
“我与先帝在宫中弈棋,曾说起你,先帝说你目标坚定,能忍常人不能忍,成常人不能成之事。”上官少棠凝眸望她,慢慢说道,“本官想问一问陆侯,为刀二十载,你在想什么?”
为刀二十载,你在想什么?
陆如琢沉默一刻,道:“你是天底下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县诸付
“不知能否有幸得到陆侯的回答?”上官少棠不闪不避,始终盯住她的眼睛。
“可以。”
陆如琢压下心底的复杂,道:“你可记得先帝的遗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陆如琢望向天边明月,乌云始终盘旋在四周,伺机而动,吞噬月光。
她回过头,定定地看向上官少棠的眼睛。
“陛下之愿,即是本侯之愿。”
上官少棠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却是带着怅然的,与陆如琢遥望同一轮明月。
“陆侯之愿,亦是本官之愿。”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千千万万的女子都沐浴在这片月光下。
她们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