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和付老师得多交流了。”
又或许是,像孔黎鸢这般得体周全。付汀梨隔着点空微微碰了一下孔黎鸢的手,便主动收回,松弛地笑笑,
“我就是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学生,孔老师还是别给我戴‘老师’这顶帽子了。”
“付老师这么年轻。”孔黎鸢说着,好像没听见她话里的重点似的。
却又好像,凭空抓住了她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心。
€€€€用一副棕色羊毛抓绒手套,用那看起来含情却遥不可及的笑,
“手却这么凉。”
她亲手将手套递到她手里,温热柔软的手指擦过她过分敏感的手心,
“雕塑师的手金贵,要少挨些冻。”
话落,才慢条斯理地朝她们笑了一下,再次回到了那匹高大而朦胧的马匹上,整个人浸泡进更灿更晃眼的日光里,骑着马,在马下助理的引领下,去到另外一处比较空的拍摄场地。
恍惚之后,李维丽也被脚步纷乱的人叫去其他地方,只剩下闻英秀和付汀梨面面相觑。
在闻英秀微眯起眼的表情下,付汀梨的思绪,从远处马背上女人飘摇的长发间隙里飘了回来。
她反应过来,一只手紧了紧着那副棕色手套,另一只手将自己刚刚没摘下来的口罩摘了下来。
虽说雪已经融化,可冰凉的风像是从冰箱里冻了一宿的浓稠的粥往脸上泼,让人稀里糊涂的,睁不开眼。
一摘口罩,她就被冻了个彻底。她攥着手套,温暖的绒贴在掌心,似乎已经让那一处皮肤比别处温暖。
已经走远的孔黎鸢,就像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出现,噼里啪啦地熄灭。
可熄灭之后,留给她的世界仍然是噼里啪啦的。
她又难以控制地走了神。直至闻英秀的声音将她拽了回来,
“在开机之前,剧本里涉及到的专业知识我都已经审核过,至于主人公的那些作品我们工作室也都已经赶工了部分出来,现在只剩下关键情节的最后一个成品。”
“你要负责的事,就只是盯着现场的拍摄,在导演需要临时更改拍摄……或者是主演拍摄一些特写镜头的时候,在场提出专业的建议,有必要的时候,你需要当女主的手替。”
说着,闻英秀停下脚步,瞥她一眼,“别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儿,也别以为就是在现场待着什么事也不干,我找你来就是负责现场。”
“要是拍摄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付汀梨微微弯着眼,“知道的闻老师,我也不会让我这十几年学业成了白学。”
闻英秀“嗯”了一声,没说话了。领着她走了几步,回头又注意到她一直拿着手里拿着的那副羊绒手套,明明脸冻得发白、手指冻得通红,但还是没把手套戴上。
“怎么?大明星给的就舍不得戴了?”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听闻英秀这么说,转而便把手套戴上,然后再将戴着手套的手插进衣兜里,
“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戴手套。”
虽说她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对艺人抱有过度憧憬或者越界追逐的想法,是在剧组工作的大忌。
“那就好。”
闻英秀打量着她,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千万不要觉得人送你一副手套,一杯咖啡,或者是人遇着了安慰你一次,朝你笑一笑,就屁颠屁颠地上赶着朝人摇尾巴,当然该谢得谢,但也千万不要抱有‘这个艺人对你是特殊的’这种想法……”
“任何一个艺人,只要她稍微有点事业心,对外形象管理就只是她必须要做好的工作。”
“特别是孔黎鸢。”闻英秀强调。
“为什么?”
“既然她那一大家子都是艺人。”闻英秀言简意赅地说,“那么从出生开始,不管她是什么职业,都已经是‘艺人’了。”
付汀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出生开始,孔黎鸢就面临着闪光灯和镜头,她暴露在外的所有举动,都承受着从明星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瞩目和关心。
“嗯,我知道的。”付汀梨松弛地笑笑。
慢吞吞地跟在闻英秀后面,走了几步,到了阴影下,却又感觉自己好似被什么笼罩住似的。
她回头。
距离已经拉得有些遥远,可还是一眼便看清那个远处马背上的女人,手里垂着马鞭。日光是摇晃的,女人细瘦腰间的腰带随风飘摇,似是攀悬在腰上的凌霄花。
她好像在注视着她,又好像没有。
付汀梨攥紧自己插在衣兜里的手,手心和手指被硌得有些疼。
现场的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有人路过,将视线投在她这个被孔黎鸢送了一副手套的、不起眼的“雕塑指导”身上。也有人议论:
“这副手套好像很贵吧孔老师说送就送了?”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问题是这是孔老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的,所以肯定是孔老师自己平常戴的啊!!怎么说给就给了?”
人群纷扰嘈杂,但只有付汀梨自己知道,在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当下,孔黎鸢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她的羊绒手套的其中一只里……
藏着一张薄薄的硬卡片,有些凌厉的边缘割得她手指发疼,能摸得出来是光滑的质地,却又好像因为在手套里捂了许久,所以染上了体温。
但她并不知道,这温热触感到底是来源于她自己,还是来源于孔黎鸢。
亦或者是,两人都体温已经被揉杂在这张卡片上,分不出来源。
就在她再次将手里卡片攥紧的那一秒,孔黎鸢遥远的目光似乎准确无比地投在了她身上,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了起来。
疏远而陌生的再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到底还想给我什么东西呢?
孔黎鸢。
第4章 「红酒香烟」
羊绒手套里是一张车库门禁卡。
付汀梨跟着上面的地址查到:这是本地一家集中式私有租用车库。按卡寻车,灰色卡片上印着车库名称和烫金的专属车库号码。
意思是,只要拥有这张卡,付汀梨就能再次找到孔黎鸢。
在付汀梨所有关于重逢的设想里,好像无论多么戏剧化、夸张或者是现实。
都没有一种结尾,会是以No.334这串车库号码作为特写镜头。
就像她也没有想过孔黎鸢会骑着马,在她落魄潦倒后的人生再次出场。
但思来想去,她能猜到孔黎鸢留下卡的原因€€€€她让她去找她。
四年前在加州遇见过的女人再次出现,她们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接触,有过最大胆冒险的旅程……那个好似只存活三天三夜的滚烫夏天,对已经是大明星的孔黎鸢来说,足以称得上一枚大型待爆的炸弹。
对外管理形象是孔黎鸢的工作。
付汀梨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自然也知道,她的出现对孔黎鸢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孔黎鸢要确保她这枚炸弹不会爆炸。如何确保?自然是要在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场所见面之后,才能有下一步举措。
或许威胁,或许利诱。
付汀梨知晓这些道理,也懂得孔黎鸢的处境。但却莫名抗拒,也莫名烦躁。
好似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回家之后,她将车库门禁卡扔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拨通她妈乔丽潘的电话。
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冷雾缭绕,映照出她疲倦而恍惚的苍白脸色,以及一条横竖交叉的嘈杂老街。
老街是划分城市光景的清晰分界线。
街的那边,是22点之后灯火通明似是未来景观的上海;街的这边,是阴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弄堂小巷,也是上海。
这是无数个正在竭力发展现代化的城市缩影€€€€多面、割裂,却又泾渭分明。
从前生活得宽敞明亮,喜好一睁眼就可以让阳光趴在背上的大窗,爱搜集复古老车,天气好了,就随意在车库里选上一辆喜欢的,载上摇晃澎湃的音乐节奏和一束刚从漫山遍野空运过来的鲜花,悠哉悠哉地开着车,便年轻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就连刚回上海那阵,也是市中心三百平米的工作室说租就租,那时分明还从未注意过这条分界线的存在。
而现在,住到灯光昏暗、窗户漏风、转钥匙时还得将门拉紧才能转动的狭窄出租屋,才迟钝地意识到:
原来这条界限从来都清晰。
雕塑是个烧钱的玩意儿。家里没资本很难走这条路,她走纯艺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年。却没想到家里基业说倒就倒,还负债累累,很难靠自己再走上这条路。
更何况,从快开业的工作室撤资之后,她和以前那些合伙的老同学老朋友都闹了矛盾,日子不好过,还得担忧着在国外背负债务的乔丽潘。
最开始投资失败的事,乔丽潘还瞒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笔钱当她的退路,让她安心回国弄工作室。
付汀梨得到消息时已经回国一段时间,她没可能让乔丽潘背负着债务,供自己在上海烧钱追梦。
于是果断从工作室撤资,将登记在她名下的那些复古车和国内买的那处房产也都一并处理,给乔丽潘汇过去。
哪怕乔丽潘在电话里骂她,
“我疯了我用你这点小钱给我填?你工作室都快开业了这时候撤资那帮合伙人怎么看你?你学了十几年艺术不搞这个工作室在国内怎么活?你把房子卖了你住哪住大街啊?吃饭靠摆摊卖小泥人还是去饭馆捏香菜丸子啊?”
她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才是疯了就这么被你骗回来,真让你在外面顶一头债,我还回国开工作室住大平层开着车到处玩,真开业了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
车和房都是身外之物。
她以为她二十四岁,正年轻的年纪,有手有脚有梦,便什么也不畏惧。
可二十多年的富足生活,什么都不缺,什么苦头也没吃过。没人教过她如何应对隔音效果差能听到隔壁打呼噜和楼下小孩乱叫,没有电梯需要爬六层楼才到,出热水慢水压也小的老破小出租屋……
上海漫长无际又冰冷刺骨的冬天,以及投出去却了无音讯的几百份简历。
兴许是因为忙着周转调停,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和她聊几句就匆匆挂了。
付汀梨异常怕冷。
没有空调的冬天很难熬,是怎么睡也睡不暖的手脚,以及曲膝蜷缩着才能勉强维持体温的身体。
还有一场又一场疲乏而鲜活的梦。
梦里是复古老车车载收音机里飘摇轻快的音乐,是她轻轻随着鼓点节奏敲打着车窗的手指,是加利福尼亚三十六摄氏度的日落……
是恍惚间,熟悉而飘淡的烟雾,以及缭绕烟雾缓慢散开后,枕在她腰腹处的女人,黑色长直的发散在她皮肤上。
鼻息安稳地洒在她腰间,无处安放的手指慵懒地拨弄着她柔软的金色头发。
以及一个微不足道的吻之后,被沁进她皮肤每一处间隙里的气息。
光转影移,日暮虚浮,她们像飘在天上,又像枕在不知道开往哪个方向的车里,就这样仰躺着,周遭好像淌满了滚烫自由的生命力。
惊醒的那一瞬间,付汀梨觉得好热。明明手脚都冰凉,背后却冒出薄汗。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连喝了几口,才将过快的心跳缓解下来。却又瞥见在桌上放置着的车库门禁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