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付汀梨吃饱了有些困,声音里带着倦,“真的信了荣梧说的一百个汉堡,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跟你一个女明星半夜出来吃汉堡……”
“不奇怪吗?”
“是我骗你出来的。”孔黎鸢说。
“那又怎样,还不是因为我想坑你一顿。”付汀梨坦诚地说。
当作“删照片”的代价。
没有胆量去要三千万,吃顿汉堡总没问题吧。
孔黎鸢笑了,很轻,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数不清的笑。似乎是因为她的敞亮,孔黎鸢脸上的笑也变得敞亮。
不像之前那般模糊。
似是一支阅后即焚的烟,没有火焰,却平白无故燃起来。
燃烬后,是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以及匿在余烬之后的一句,
“过得还好吗?你。”
付汀梨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恍惚。
这似乎是一句标准的、重逢之后的问候语。
但自她回国,自她家里发生变故,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问她这句话。
旧日好友因为撤资的事情闹掰;所有年轻沸腾的热血被压缩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钱财和好友、鲜花和梦想……过去拥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目睹她被一场病折腾得惨白破败的李维丽给她找来工作,却也不敢提及“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字眼;在电话那边焦头烂额的乔丽潘,心疼她在国内一个人单打独斗,但也因为她总是瞒报近况,于是电话总是挂得匆促,没来得及提及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从大小姐沦落到现在处境的她过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难去在意这个问题。
以至于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问她的,会是孔黎鸢。
她迷茫抬头,模模糊糊地知道,原来无论是谁问起,这个问题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我运气挺好的。”
她讶异自己竟然是笑着说的,
“我妈破产负债,但债务都没落到我头上。回了国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学又给我介绍了个活,你们剧组还过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说话,至少没小气到给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没有空调有点冷,但能半夜出来坑到一个牛肉芝士汉堡。”
“听上去是不是还不错?”
她坦诚地笑。孔黎鸢的目光很轻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给我三千万。”
“我是挺有钱的,但不至于大方到这个程度。”孔黎鸢叹一口气,“下次记得多吃两个汉堡。”
拿起外套起身,经过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走吧,送你回没有空调还有点冷的出租屋。”
车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面没再下雨,只是空气中仍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很像是雨呼吸过的后遗症。
付汀梨从车里钻出来,被刮过来的冷风吹得弯腰咳嗽几下。
这是那场重感冒的后遗症,让她弱到被风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筛子。
关了车门,转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轻盈的羽绒服,把她成了筛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抬头,发现孔黎鸢也下了车,就站在她身前,还穿着那件薄得跟纸片似的牛仔外套,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以为孔黎鸢车里有空调,于是好心把羽绒服借给她。结果走了几步,发现孔黎鸢还在跟着她往巷子里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去认个门。”
“认什么门?”
“去看看没有空调有点冷的出租屋在哪里。”孔黎鸢说,“剩下的九十九个汉堡让外卖员直接送到家门口。”
“真要还一百个啊?”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瞥她一眼,“听了你现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债不还说不过去。”
付汀梨“嚯”一声,“孔老师还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还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东西全扔一遍?”
“你还想让我扔什么?”孔黎鸢笑出声,在黄绿色路灯下显得有些散漫,“我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
场面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鸢跟着她走在这条被摩托车单车挤满的小巷里,头上悬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绳,远处突然不知哪个窗户砸了个啤酒瓶下来,噼里啪啦的。
€€€€就好像她们从未拥有过加州,从来都只是付汀梨和孔黎鸢。这两个人只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间没有隔着任何情感。
付汀梨觉得自己至少不应该穿着孔黎鸢的羽绒服。刚要脱下,却被孔黎鸢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问。
她看着孔黎鸢敞开的薄牛仔外套,里面的皮肤似乎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白皙细腻,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从巷口到出租屋楼下还剩一段路。孔黎鸢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都没有白气,双手很随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张口闭口一个女明星了,难道没听说过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个小时拍摄,也可以穿着礼服在寒风里走红毯吗?”
付汀梨被她一句话堵回去。
孔黎鸢瞥她一眼,又说,
“刚刚拍杂志封面,室内没有空调,我换了十几套衣服,拍了三个小时,最薄的一套是吊带和牛仔裤,这三个小时我都可以不冷,现在这么一小段路当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听着,停住脚步,下巴胡乱地蹭着羽绒服柔软的领口。
孔黎鸢在前面的冷风里走着,薄牛仔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直顺发也被吹得飘起来,像一场轮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实付汀梨从未搞懂过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过往,到底是随意,还是要强。
只知道,无论孔黎鸢呈现给她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崇尚的,都只是自己的真实。
她呼出一口白气,蹭着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鸢说完,听着付汀梨磨磨蹭蹭地从后面走过来,拖鞋吧嗒吧嗒地由远及近,像那双曾经踏过加州一号公路的马丁靴。
巷边的一盏路灯啪地一下熄了,发出一声似乎被冻裂的声响。视野暗了下去,晕成模糊迷幻的暗黄。
她回头,拖鞋的吧嗒声停在身侧。
然后是盖到肩上的羽绒服,没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只有年轻女人松软而湿润的气息,很淡。但很快,气息变得更浓。
垂眼,是一双温和从容的眼,往上仰着,视线好像飞过她的头顶。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双耳,完全被暖绒的粗线耳罩笼罩住。
面前的人才将手从她耳边收回,冻得发红的手指沉默经过她的脸侧。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风,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摄……”
付汀梨叹一口气,
“说一万遍‘可以’,就真的会不冷也不怕冷吗?”
说完后很随意地转身,拖鞋的“吧嗒”声又出现了,一下一下,踏在静谧的小巷。
刚刚冻裂的路灯好像还残余着一点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杂着呼吸的白气,有些模糊地照着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双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风侵蚀着、缓慢冻红的耳朵。
孔黎鸢盯着那双耳朵。
耳廓周围的年轻气息还残余着,让路灯的呼吸变得遥远又怅然。
一个受不住寒冬侵蚀的人,却忍着被冻红的耳朵,将捂热的体温让渡给了她。
年轻女人的给予宽容而豁达,撤离却坦荡而残忍。
像极了一次代偿的耳鬓厮磨。
第11章 「孔黎鸢」
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赠,走到楼下单元铁门的时候,付汀梨踏上两级阶梯。
又转身回头嘱咐,
“只是借你,要还的啊,别人送的礼物,转赠不太礼貌。”
孔黎鸢站在阶梯下,在昏黄灯光里望着她笑。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似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邀请我上去了?”
单元楼下的声控灯似乎是坏了。付汀梨在台阶上跺了两下脚也没反应。她干脆认命,指了指头顶的一片漆黑,
“这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我住那层的楼道灯也坏了,你跟着我摸黑爬上六楼看我掏钥匙掏半天有什么好处?”
她住的公寓属于老式单元楼,设施老旧,单元门下延出一截短檐,用处不大,平日里倒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而此刻,却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不由分说地隔断出两个世界。
€€€€靠的是灯,两个灯。
罩住孔黎鸢的是尚且算通亮的路灯,捆住付汀梨的是这截短檐下廉价的声控灯。
付汀梨以为自己尚且算敞亮,哪怕状况窘迫,也一直憋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丧气姿态。
但只这样两个灯,便让她突然无法忍受。她要怎么忍受,孔黎鸢真的去到她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我就不上去了。”
良久,孔黎鸢给出回答。却又站在台阶下直盯着她,冷静地说,
“你自己上去把灯打开吧,我怕你穿拖鞋摸着黑中途摔了没人给你打救护车,总得有个信号。”
付汀梨摸钥匙的手一顿。这个女人总是有本事把她激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