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夏悦凑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手,“付老师你……”
好像在欲言又止。
付汀梨惊醒,扯下自己头上戴着的耳罩。
与夏悦对视一眼,视线转到孔黎鸢刚刚还给她的耳罩上。
“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师。”她有些抱歉,“未经你的同意,就把你送给我的耳罩借给孔老师了。”
“这都是小事啦。”夏悦慷慨摆手,“我都已经送给你了诶!怎么还会在意你把你自己的东西借给谁!”
“那你刚刚盯着我€€€€”付汀梨在脸上虚画一圈,“一脸这样的表情?”
“啊!”夏悦嘻嘻一笑,“是想问付老师的耳罩,怎么会在孔老师这里。”
“因为我昨天借给孔老师了€€€€”付汀梨回答,却又顿住。
“对啊!”夏悦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冲冲的光,
“明明昨天我和你一起下班的时候还看到你戴着走的嘛,怎么又在后来借给孔老师了呢!”
“你们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
“没有偷偷,只是偶然!”付汀梨截断夏悦的话。
她自己也用上了感叹号。不过感叹号的语气似乎让夏悦更能共情。夏悦乖乖点头,
“我知道惹!”
付汀梨这才松弛地笑笑。
夏悦又凑到她耳边,用气音偷偷摸摸地说,
“听说孔老师不太喜欢占别人便宜,所以别人送她什么、借她什么,第二天都会收到她更贵重的还礼。”
“付老师也收到了吗!”
“是吗?”付汀梨有些意外。
回忆起加州那个抢自己衣服穿,又抢过她刚咬一口还剩下大块牛排的汉堡去继续吃,并且从来没想过“回礼”这个字眼的恶劣女人。
叹一口气,犹豫着说,“算是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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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让人抓不住重点,过得像电影里辗转剪辑的快速镜头,纷乱地切换场景、天气、街道装饰和人们穿着。
过往梦里的加州,似乎被繁杂湿冷的上海盖得更厚,不会再轻易被戳破。
元旦来得很快。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像是挂上一个风情而绚烂的梦。光影喧闹,空气拥攘冷漠。
付汀梨时常去工作室,给闻英秀汇报整合拍摄情况。
闻英秀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空,也相当嫌弃这种雕塑艺术给商业电影做嫁衣的事情。
但年过五十的她也比谁都要负责,每周一次汇报。和导演交流查看剧组用雕塑的状况时,眉头皱得比谁都深,但每次换地方,都要亲自运送、检查和修补。
付汀梨庆幸自己没犯什么错,也尊重闻英秀的要求。慢慢的,也被闻英秀接受一些她的做法,对她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某种程度上,闻英秀这种高要求高工作时长的挑剔,既是圈里人嫌麻烦嫌便宜不愿意干的原因,也是付汀梨的一次机会。
工作室附近多美术馆,径直走出来就是一条艺术街,街上遍布各种美术展览的宣传易拉宝和模型。
从这条街道走过去,就像回到另一个世界。
形形色色的、崇尚或者不崇尚美术的灵魂游荡其中,把上海壁垒分明的那条界限,踩成乱七八糟的开展和闭展日期。
付汀梨漫无目的地看这些日期,没有一个和她相关。
人们给艺术赋予的生存期限似乎很短,甚至是固定的。
大部分只从早上九点半至下午五点,七个半小时。
甚至不在她的休息时间内。
这么想着,莫名走了神,低头撞到一个人。
和她一样的姿态,大概三十岁出头,背着个双肩包,对着那些易拉宝瞪着眼睛,仔细研究,好像是把艺术的存活期限笨拙而诚恳地记在手里的笔记本上。
相撞之后,她吃痛地捂住头。
一抬眼,便看到和她相撞的女孩,正认真而好奇地和她对视,然后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握拳。
饶是在这条街,多自由不羁的灵魂,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也会有些好奇,也会小声地和好友嘟囔几句。
付汀梨愣了几秒,朝对方弯着眼睛笑,然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与对方握着的拳轻碰了一下。
“你好。”
女孩盯了她好一会,才滞缓地眨了眨眼睛,又盯她的头。
似乎想伸手来摸,又在空中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触碰,
“你好……你的头,也好。”
特殊面容,口齿不太清晰,反应滞缓,典型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付汀梨被女孩摸她头的动作逗笑。
“真的吗?”女孩瞪大眼睛。
“真的啊。”付汀梨认真点头,“而且好巧,你也喜欢看展?”
“对。”女孩继续瞪着眼睛。
“她也喜欢。”
付汀梨眯了眯眼睛,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加州,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回忆自己在加州的那个好朋友,
“而且她还很喜欢雕塑,我也喜欢,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后来她成为了一个模特,把一些雕塑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很多人都喜欢她。”
女孩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你这是写的什么?”付汀梨又耐心地问。
“我也喜欢……喜欢雕塑。”女孩突然说,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冒出一句,
“所以,所以我们也是朋友吗?”
付汀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们就是。”
女孩点点头,“那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就,就可以告诉你……”
把本子往她面前一伸,“这是我想去看,看的展。”
风冷夜寒,人群熙攘。
付汀梨在限期的艺术生存期限里,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们头凑头地蹲在街头。
彼此中间不夹任何杂质,研究着她们所崇尚、所追逐的艺术。
新年伊始,偌大上海,还有另一道视线,掠过同样淡漠喧嚷的街景,静默而空白地投在对面杂志记者的脸上。
记者是个维族人,长相立体深邃,正笑着问孔黎鸢,
“孔老师,你觉得对一个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孔黎鸢平静地想:原来她们笑起来,眼睛里真的藏着月亮。
她对记者笑笑,很流畅地答,
“热爱。至少对我来说,热爱就是新鲜感的来源,一定要有自己热爱的事物,不管是角色也好,还是单纯的爱好也好,才不会一个人看起来空洞游离……”
记者听完答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一边点点头,“那孔老师一般闲下来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间隔许久。
以至于记录完上个问题的记者抬起头来,注意到孔黎鸢停顿了一两秒,才抬眼朝她笑笑,然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如果不工作的话,我应该也和大家都差不多,看看电影看看书啊,有更多时间的话就去游游泳……”
孔黎鸢轻声细语地说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着,语气也恰到好处,说出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问题。
但她又好像完全游离在这个场景外,疲倦而隐秘地看着有个和她认识一辈子的女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平白无故生起不耐。
€€€€不是对这个记者,而是对这个她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
也许她该冷静地补充,比起看书游泳出去旅行,这个女人更喜欢搜集自然死亡的飞鸟标本,所以家里有个房间装着满墙的标本。
喜欢看电影,只不过是坐在这堆标本……或者是说飞鸟尸体中间,冷眼旁观电影里生命的逝去。
但直到采访结束,她都没有这样说。因为她的经纪人建议她别这么说,和她说别做个特立独行的,会被人当成疯子。
虽然她不介意自己成为疯子,但她还是没说。
直到整理好材料的记者,笑着说,
“元旦快乐孔老师!”
孔黎鸢看清记者偏浅褐色的眼,“你们那边也过元旦节吗?”
“过啊,至少我们维族过嘛。”记者说着又有些怀疑,“反正我家里从小就过。”
看了一下时间,
“耶!时间还早嘛,正好赶上我妈给我做的油果子!”
然后鞠躬,
“孔老师辛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嘛!”
孔黎鸢站起来目送对方欢快离去,眼神深邃含笑,“辛苦了,我会好好过节的,节日快乐。”
直至记者离开。荣梧走上前来,盯着孔黎鸢睫毛细微的震动,
“孔老师,我们是直接回去吗?”
孔黎鸢微微仰头,发蓝的光影淌过她的眼窝,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等荣梧又问了一遍,才微微回过神来,声音轻得像一团散开的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