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来就笑眯眯地问她,“今天见到新朋友了吗?”
“见到了。”杜丽也笑,然后对上后视镜一双漂亮得像画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看的画册上的人跑了出来,唰地一下变到她面前。
但她妹妹说不是,说这个人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赞助人。“雨伞巴士”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妹妹说,她们找来的正常工作,平日维系的正常资助和开销,都是这个漂亮的人赞助的。
有一次,她在商场的广告牌上看到这个人。妹妹捂住她的嘴巴,很认真地和她强调:
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有人知道了,她们的生活就会很难安宁下来。
“什么新朋友?”后视镜里的漂亮眼睛看过来,对她笑了笑。
杜丽很信任这个人,便把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一个长得漂亮的新朋友。”
驾驶座的人接过去,从衣袖探出的手指白皙而细长,漫不经心地翻页,然后倏地顿住。
手指停留在页脚,视线从纸页上滑过去,那上面写着几行字:
杜丽,你好,你的蓝色帽子很好看。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电话:1837364526X。
我也很想去看一次展览,有空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后面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像手被冻到然后莫名往外划了一下,有些畸形,弧度却莫名很大,像咧到耳后。
她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而不是:我可以带你去哦。
驾驶座的人盯着这行字,许久,笑了一下。
杜丽的妹妹凑过去,有些担心,“有什么问题吗孔老师?”
“没什么问题。”孔黎鸢很利落地回答,然后将笔记本还给杜丽,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人。”
杜丽心满意足地接过,打开笔记本看到里面的字,一下愣住。
孔黎鸢问,“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是新认识的,很好的朋友。”杜丽强调,然后停顿了一会。看到前排的车钥匙上挂着的巴斯光年。
有些开心,因为这是她上次做手工送给她的。“雨伞巴士”里有很多人都做了,但孔孔唯独收了她的巴斯光年。
于是又眨了眨眼,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双漂亮眼睛,问,
“孔孔,你呢?你有什么好朋友?”
车内空气一下安静了许多,好像凭空闪过去一层黑光,弥漫到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就在杜丽妹妹哈哈笑,打算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
孔黎鸢却回答了。她望着路,声音却莫名显得远,像是在时间之外,
“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
汽车发动,她的声音隐在引擎声里,像自嘲,却轻得像是快要消逝,
“她是被我偷来的。”
美术街的光影诞幻不经,窗外飘来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世界好像失真旋转,加州的风吹过来。
后来她不止一次回想:
加利福尼亚的夏天,从一开始就只有三天,也是一场只燃烧三天的悖论。
第18章 「播撒爱意-P」
一切都如孔黎鸢所料。
被她拦下的年轻女人毫无防备,让她上了车,喜欢笑,喜欢到处播撒自己纯真无邪的爱。
€€€€用着“巴斯光年”创可贴,不吝啬将钱撒出去“献爱心”,弯着腰问她要吃什么,背在腰后的手指偷偷比着她鞋码的大概长短。
孔黎鸢一直觉得,这是最无趣也最容易让人看透的一种人,总是散发着天真而甜蜜的气息。
和她处在完全相悖的频率。
这几乎是她已经能够确定的结论。但也许是因为那束橙色花菱草和她想的不一样。
以至于她问出那句话€€€€“你要不要和我做?”
然后耐心等待。
她觉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会流露出惊讶,然后是被误会的愤慨,再然后是羞涩的纯情……
再然后她会被赶下车,或者是自己选择下车。这样的人,并不和她同路。
事情终究还是出现转折。
并不来自于那双眼睛,而来自于另外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
她和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大身形,穿着裙子,特殊面容,箍住年轻女人的腰,飞快地将她抱离她的身边。
噼里啪啦的,剧烈动荡的。
蓦然间,年轻女人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全都洒落在地。
有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汉堡套餐,被棕色纸袋包着,饮料不由分说地泄出来,冰凉气泡透过纸袋,缓慢沁入灼热地面,然后滋拉滋拉地消散。
有一双棕黄色马丁靴砸落到地上,看起来是新的,很大。细细鞋带刚从年轻女人的手腕上滑落,偏浅的棕黄色,上面还系着一双袜子。
马丁靴砸到地上时还弹了一下,棕黄色鞋带连续跳跃,将世界的黑白调弹开。
背景是午后的暖黄调光照,像一场夏光漏泄的老旧电影。
孔黎鸢抬头去看,有些听不清那边的声音。只看到年轻女人被抱着腰,却还是眉开眼笑的,在空气中连转了几个圈。
也不恼,也不担心被弄掉的食物,也不往她这边看。
金色头发被风吹乱,但还在笑。等转完了,终于落地,又热烈地抱住那个高大身影,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这个画面有种脉络分明的生命感。
一个唐氏患儿,和一个喜欢到处播撒爱的种子的年轻女人。她们好像才是同路者。
因为唐氏患儿的熟悉面容,孔黎鸢穿上这双不太合适的马丁靴。
后来,这双松松垮垮的鞋,在她脚上待了三天。
“啊,饮料都倒了吗?”
年轻女人领着唐氏患儿到了车前,整个人身上热气冲冲的,好像余韵还没平复。
明明是该觉得可惜的话,语气却新鲜而脆亮,像只小鸟。
“没有全倒。”孔黎鸢刚刚将纸袋拾起,收拾干净,还剩下半杯可乐和大半杯牛奶,
“里面的汉堡和小吃,都没弄脏。”
“没关系,三个人分一分嘛。”年轻女人弯着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人的肩,改用了英文,
“这是我朋友,正好要去前面的小镇,参加一个展,对了,她是这个展聘请的专业模特,对吧?”
说着,还顶了顶旁边人的胳膊,特意加重“专业模特”几个字,音色里带着纯粹的高兴和骄傲。
年轻女人说英文和说中文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说中文时声线畅快脆亮,语速会快一点,像只坚而韧的小鸟;
说英文时又柔缓了些,像冬天围炉时的篝火,绵软软地烧着。
“你好,我是Nicole。”
已经打量她许久的唐氏患儿开口,有些缓慢的语气,但口齿相对她以往所认知的唐氏患儿要清晰得多。
虽说还是具备其他特征,但交流能力和认知能力,已经比其他患儿要出色。
孔黎鸢伸出手,觉得好像“不太会说英文”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较适配。
于是只简略地说,
“你好。”
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Nicole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
年轻女人倒只是笑一笑,然后上了车,毫不介意地把小吃和汉堡全都铺开。
两个汉堡,完全不苦恼。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给了Nicole。
“你不吃?”孔黎鸢挑了下眉。如她所想,年轻女人是个总喜欢顾全其他人的人。
“不啊!”年轻女人否认,然后笑嘻嘻地伸出手。后座的Nicole很自然地将汉堡掰了半个,递到她手里。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她笑,偏褐色的瞳仁里浸着一轮完整的金色太阳。
孔黎鸢突然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这里面有段话和这个年轻女人很是适配。
她笑,却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笑。
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汉堡也掰了一半给年轻女人。食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补充身体热量缺口的必需品。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坦荡地说“我喜欢”“我爱”,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天分。
她不爱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畅快的车。她不爱人,也不爱自己。
但这个年轻女人和她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分走她手中的一半汉堡。
再然后,又从那两个一半里,掰了个一半的一半给她。
像无限循环。
后来她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觉得还不如在这里无限循环下去。
现在她只是笑,但还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