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领蹭得她有些痒。她踩着路面的水光,想继续往住处走。
但脚步莫名没能走动,又叹一口气,觉得这么回去实在睡不着觉。
于是干脆地问了一句,“那孔老师没冷到吧。”
“是淋了些雨。”荣梧说着,又瞥到付汀梨抬起的眼。
深夜里,那浅褐色瞳仁里像是被忽然滴了一滴水,有些不平静。
于是便笑着拍了拍手里的大舀勺,“孔老师没事,现在在街口走戏呢,你要不要来一碗姜茶再回?”
付汀梨点头,温吞地说,“我就不用了吧。”
“那不成。”
荣梧已经舀了一杯,递过来的是被一层锡纸包着的纸杯,纸杯里是热气腾腾的姜茶,
“孔老师特意嘱咐过我,剧组的每个人都得发到手里。”
付汀梨愣一下。
她想说你家孔老师的意思应该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毕竟她只是路过,也从来都不算这个剧组的人。
她很感激荣梧能想到她。
水汽扑到她脸上,融了大半刚刚刮在脸上的寒气。她没这么说,也没扭捏,只隔着手套接过。
“谢谢。”
然后又端起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驱散不少身体内部的寒意。她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舒畅不少。
“哪里的事。”荣梧笑笑,转头又和旁边的人凑头问了一句,
“夏悦来了没?”
付汀梨听着这语气奇怪,有些谨慎,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夏悦怎么了?”她不知所以地问。
-
看到在遮雨棚里愣愣坐着的夏悦时,付汀梨手里正端着两杯姜茶。
她是熟脸,清场拍摄的现场也没人拦她。于是便轻巧地走过去,护住两杯姜茶,在夏悦旁边落座。
才发现夏悦手里已经端着一杯,但人还是静静坐着,没有喝,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坐在她身边。
付汀梨眨了眨眼,然后把自己端过来的这杯,不由分说地塞进夏悦有些僵木的左手里。
又在夏悦面前挥了挥手,声线柔软地说, “人呢?小夏老师这么大一活人,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夏悦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看她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喊她付老师,又低头,怔怔看到自己手里的姜茶,莫名其妙变成两杯。
“姜茶,热乎的。”付汀梨语气温和,“我正好住这附近,拿了一杯,然后又多一杯,正好给你。”
话刚落下去,夏悦的眼泪也就啪嗒一下,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声音哽咽,听上去委屈得不得了,“你知道吗付老师?”
“我知道啊。”付汀梨喝了一口姜茶,眯着眼望潮湿的马路招牌。
又微微低头,去望夏悦通红的眼,不自觉便放柔了语气,
“不过是刚刚才知道的,小夏老师要哭了吗?”
“那我没来得及准备纸怎么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兜里掏纸,结果掏出来是皱皱巴巴的。她盯着那些纸团好一会,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不,你不知道。”夏悦摇摇头,否认了她的话。
红着眼圈,一字一句地说,
“自从我从老家过来,上大学和奶奶分开之后,唯一一次这样的情况。”
“什么情况?”付汀梨耐心地问。
夏悦捏紧自己手里的两杯姜茶,吸了吸鼻子。视线在周围的人群里晃了一会,然后愣愣地说,
“所有人手里都端了一杯姜茶,这是他们自己去拿的。”
付汀梨捏紧自己手里的纸团。
夏悦又微微垂眼,
“小时候和我奶奶吃席,她也这样,总是会自己的那份留给我,所以我有两份,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是全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小孩。”
“现在也是,我根本没脸去拿,从刚刚卡戏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然后反复地想,我好笨啊,觉得这个世界都没人喜欢我,觉得我连这种事都做不来。”
“但是,我手里却有两杯姜茶,比其他人都多一杯。”
付汀梨望着她,突然有些难过,觉得这个圈子好不讲道理,让一个被奶奶爱护得这般好的女孩被欺负成这样。
“那这杯是谁给你的?”
她把那杯已经被放凉的姜茶从夏悦手里接过,又把自己手里那杯热的换给夏悦。
夏悦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看上去不太好受。她不能让她喝凉的。
现在付汀梨手里,是那杯在她来之前,夏悦手里捧着的那杯。
已经凉了,握在手里都没什么热气,应该是被夏悦一直攥在手里,一口都没喝。
但她不嫌弃凉,微微抿一口。夏悦突然说,
“孔老师。”
于是差点被呛到。她将有些温辣的液体勉强吞进去,晕头转向地问,
“啊哪呢?”
夏悦把话说完整了,“你刚刚喝的那杯,就是孔老师拿给我的。”
“那?”
付汀梨松一口气,又犹豫着,想着要不要再还给夏悦,但又是凉的。
“是不是凉了?”夏悦有些紧张地问。
“没有。”
付汀梨利落否认,又喝了一口以示自己说的是实话,
“那孔老师怎么说?她安慰你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孔黎鸢要怎样去安慰一个人。
像一个前辈一样,说一些温暖人心却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这还是孔黎鸢吗?
“安慰?”夏悦似乎是有些摸不准,“应该算吧。”
“她怎么说?”
“她说,让我记住现在的感受,用心体会。”
付汀梨点点头,“然后呢?”
夏悦接着说,“以后拍戏可能用得着。”
付汀梨喝了口姜茶,知道这后面还有话,“然后的然后呢?”
“然后的然后,她和我说,如果要感谢她这一杯姜茶的话,以后出名了火了,就再送份大礼给她。”
付汀梨没忍住,冷不丁笑出声,果然还是孔黎鸢的风格。
“她是随口说的。”付汀梨安慰着夏悦,“你不要有压力。”
“应该是。”夏悦答着,这时候也不发呆了,乖乖喝了一口姜茶,突然说,
“我又问她,我说孔老师,我可能不能功成名就了。她说,会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觉得,她说一定会的,而且如果我自己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她说的,一定会。”
“她让我到那个时候,千万要记得,最应该感谢的,是现在的自己。”
付汀梨几乎能想象到孔黎鸢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就像那个不欢而散的晚上,孔黎鸢淌在光影下,对她说:
唯独我是最不需要你谢的那个人。
€€€€孔黎鸢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很好,却不承认自己做的是好事。
付汀梨慢慢地喝一口姜茶,思绪也跟着从那个夜飘回来。
她没继续问下去。而夏悦却主动接着往下说了,“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我说我耽误了进度实在是对不起。孔老师说……”
“说什么?”
“她说,坏人心里想着做坏事,才会以最坏的目的来审视你。
但好人不需要自我审视,只需要把那一个耳光扇得漂亮、精彩,让这场戏拍得过瘾,一切就都皆大欢喜。”
这段话有点熟悉。原来孔黎鸢,现在也真的会说那些大道理了。
不过她又凭什么断定呢?她们本就不是太过亲密的人,没可能凭那三天的了解断定对方是怎样的人。
付汀梨攥紧纸杯的手指突兀地颤了一下。她呼出一口白气,伸出手,拍了拍夏悦湿漉漉的后脑勺,
“对啊,你等下把那场戏再拍好就好啦,拍不好他们也会有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你的。”
说完之后,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动作。收回手的时候有些恍惚,手指在空中蜷缩了一下。
下意识环绕四周。
像是以前,她这样拍Nicole的头,也心虚地怕被孔黎鸢抓住,然后被女人一声轻笑抓住。
而这次,她有些飘忽的视线,似乎也被一双深邃而模糊的眼抓住。
是孔黎鸢。
站在这条街的拐角处,牵着一匹白马。路面是被洗涤成如墨的黑,漾着如鳞片般的水光。
孔黎鸢还穿敞开的格子衬衫,身上披一件薄外套,濡湿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又有些凌乱地散在脸侧和颈下。
有种飘摇又颓丧的美。
望向她的那一眼,像极了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夏天,冷静地拦在她车前,然后开启一段浓烈又滚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