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悖论 第85章

风扑簌簌地刮过来, 她瞥到孔黎鸢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燃得稍微红一分, 等风轻了, 也很快又淡了下去。

细长雪白, 滤嘴是淡紫色。

她清楚记得,这应该是她在这里的小超市买的那包€€€€十七块八毛,老板没有零钱,还找了她两个口罩。

“在剧组抽不了,一直放在口袋里, 今天刚好摸出来了。”

孔黎鸢穿的还是付汀梨那天给她找出来的羽绒服,但应该是有好好洗过,比那几天显得干净点。

“也行, 别浪费,好歹也是十七块八毛钱。”付汀梨说。

然后踩了几脚雪, 又低着声音问,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昨天刚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来有点事。”

大雪地牵一匹白马跋山涉水过来并不是一件易事, 以至于孔黎鸢把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白马上。

只这样简洁地说, 然后瞥她一眼,“你好端端的, 过节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好玩。”付汀梨诚恳地说, “本来也打算走了。”

“你室友回去了?”

“她回去过年了,开工再回。”

“那你怎么不回去过年?”

“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 没什么好回的。你呢?不回吗?”

白马在雪地里踢开一脚雪。孔黎鸢又用了些力气牵住,在一大段留白的环境音之后,才徐缓地回答,

“没什么好回的,也不想回。”

付汀梨在风声里点点头,没往下问“为什么不想回”,只踩着沙沙的雪走过去,盯着孔黎鸢手里牵着的那匹白马瞧。

这会天是带点灰调的冰蓝,将这片雪地罩得像是神宫禁地,没有第三个人能踏足。

被孔黎鸢牵着的白马显得格外纯净,马蹄牢牢扎在雪地里,毛发顺滑,肌肉紧实,装饰着一抹鲜红绸质丝带,黑色眼睛很清很亮,用神采飞扬形容也不为过。

像天外来客,牵马的人也是。

见付汀梨主动凑过来。孔黎鸢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很配合地把马往她这边牵了牵,马头凑过来,差点怼到付汀梨脸上。

风里瞬间便有了蒸腾的热气飘过来。付汀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胆子那么大,躲都没躲一下,直接与精神抖擞的白马对视。

新鲜生命里的鲜活气在冰冷雪地散开。

付汀梨被马头拱得弯眼笑一下,又缓慢伸出手,摸了摸白马顺滑的背,然后侧过头去望孔黎鸢,有些好奇地问,

“这不会是剧组那匹马吧?被你偷过来了?”

“我在你心底,是什么很神通广大的形象吗?”孔黎鸢也笑,笑声被阔达的风吹过来,莫名有些肆意和张扬,

“连上海的马都能牵到北疆来啊?”

“也是。”付汀梨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好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等笑完了,才问,“那这匹小马是被你从哪里牵过来的?”

“中途遇到一个阿帕,她让我帮忙牵一会。”孔黎鸢倒也没纠正她对“高大白马”的“小马”称呼。

付汀梨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哪里会有这样的阿帕?”

“真的啊,阿帕去过节了,她让我帮忙牵两个小时马。”孔黎鸢格外冷静地说,仿佛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像一场格外温暖却稀奇古怪的际遇。

付汀梨差点真信了。然后又听见孔黎鸢不轻不重地笑一下,接着补一句,

“只要给她三十块就够了。”

付汀梨被她逗得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毡帽上的耳罩被风吹得也快要飞起来,“哪有像孔老师这样倒贴钱去给人帮忙的?”

然后又叹一口气,开玩笑似的说,“你又做赔本买卖了,孔黎鸢。”

不过这次好歹没有再以物换物,好像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丢弃。

孔黎鸢盯着她笑,“多骑几圈就划算了,要不要?”

“啊?”付汀梨倒是对这个提议并不意外,毕竟孔黎鸢已经牵马来到了这里。于是她在呼啸大风里环顾四周的环境,有些犹豫,

“你不骑吗?”

“不骑了吧。”孔黎鸢吐出一口白烟,整张脸都隐在了白色烟雾里,显得有些恍惚,

“年后就要开工,这时候万一受伤,没办法和剧组交代。”

“也是,那孔老师还是别乱来的好。”付汀梨一晚上已经喊了几个“孔老师”。

她望了望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踏着马蹄的白马,然后就又往四处望了望。

“放心。”孔黎鸢的声音倒是极为清晰,“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看过了,周围都是空的,不会撞到人。”

说完,就把手里的缰绳送到她手里,很利落地退后一步,在遥远而缠绵的风里望住她,嘴边的笑被风吹得又轻又薄,

“既然都来北疆了,那就在马上吹几圈风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的给予不容分说,她的得到却似一场万劫不复的陷落。

白马身上的鲜红绸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在她们中间,好似一簇朱红色的焰。

付汀梨再没任何办法拒绝。

她望一眼孔黎鸢,觉着孔黎鸢眼底的漩涡快要把她吸住,像一场快要消弭的梦。

即便她已经上了马背,风声在耳边变大变响,而坐稳的那一瞬间,连从未停歇过的心跳都在风里隐身遁形。

可雪地里那一双深邃的眼仍然这么抓人,也仍旧让她这么觉得。

然后没等她再继续往下想,身下的白马就已经带着她转了个身。

€€€€是站在雪地里的孔黎鸢,很干脆地牵住白马的缰绳,将她和马一起调转了方向。

已经抵到高处的视野变得敞亮,宽阔。付汀梨还来不及欣赏,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跑快一点吧。”是孔黎鸢含着笑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在雪地里格外空寂的脆响€€€€仿佛来自她六岁那年在北疆过的冬。

六岁的她戴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巨大的风将毡帽耳罩吹得扑簌簌作响。

头埋得低低的,想伸手按住保暖的毡帽,可又担心驮她的小马不稳,于是拼尽全力抱紧小马。

巨大的风将毡帽掀掉,身下马匹血肉滚烫,带她在狂鼓一样的风里奔向自由国度。

由惊魂未定逐渐转为神清气爽。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天,和绵延不绝的地球表面。

而她那身被灰尘和落魄挤满的骨,还有这个冬天以来所有的窘迫和孤独,也在这一瞬间,被又高又大的风吹出澈亮的声响。

最后剩下敞亮和快意。

有个人站在她身后笑。

六岁那年,这个人是乔丽潘。二十四岁这年,她回头,是孔黎鸢。

她在马背上回头望,没了毡帽,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在耳边响彻得像是地球暴怒时的呼吸。

而身后,那辽阔幽静的深蓝色雪地里,是孤零零站在其中的一个人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恍惚。

那个女人沉在灰暗的光影里,渐渐缩成一小块影子,身上唯一的艳色,就是指尖那一点微弱的红光。

四周都是像快要将人吞进去的风,但付汀梨就是能看到,她感觉孔黎鸢在朝她笑。

应该是一个很畅快的笑。

付汀梨这么想,于是也在马匹上畅快地呼吸,而后很熟练地控着缰绳,骑着马。

以这个有些模糊的笑,以将她送往当下旷野的这个女人,以及女人指尖唯一鲜红的亮光为圆心。

在敞开的雪地里,如敲响战鼓一般,用扬起雪碎的马蹄,用硕大的风,画着圆圈。

现代人骑马的机会少,以至于真正地坐在马背上时,就会有些新鲜的、天马行空的想法。

€€€€有一瞬间,付汀梨觉得自己不是被北疆的大风削得越来越薄,而是逐渐变厚了。

她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快。

而绕的圈子变成了裹在她骨骼上的皮肉,迅速地在她身上贴紧,一圈又一圈地靠近圆中心的那个女人,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身躯垒压成型。

骑马是一件多快乐的事情啊。

付汀梨在马背上颠着,被大风恢宏大度地吹着,觉得骑马仿佛能将人体内所有好的不好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全都挤压出去。

于是马背上那一个人,就只是一个纯粹的人。

像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旖旎风光肆意流动,也像自己就变成了一抹自由自在的风。

“好可惜,其实你也应该在这里试试骑马,不然这三十块还能再值一些。”

€€€€这是付汀梨停下来之后,微微喘着气,对孔黎鸢说的第一句话。

停在孔黎鸢面前的时候,她还在马背上,被吹乱的发丝还飘在空中,像一场难以平复的余韵。

有片雪絮落在她的鼻尖,瞬间便让她浑身的热气察觉到一片凉。

她呼出一口白气,微微抬眼往上看,天边飘着摇荡的雪花,正在缓缓往下落。

原来不知不觉又开始下雪。

视线顺着雪花往前望,白马在孔黎鸢身前扬起一片雪絮,却还是没有将这个女人的脸模糊半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根烟已经燃灭了,雪地里火红亮光已经消逝。

孔黎鸢手里着那顶被风掀到地上的毡帽,羽绒服上堆了薄薄的一层雪,眉眼微微上扬,朝她清晰地笑,

“真这么高兴?”

“高兴啊。”付汀梨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踩到实实在在的雪地,那被风雪绑架的心跳也结实有力地跳动着。

她却已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风吹得轻盈不少,生命里的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这一场风清空。

“我一直觉得骑马是一件特让人高兴的事。”许是在马匹上喊人需要大喊的关系,这会下了马,付汀梨的语气还兴冲冲的,

“小的时候,我妈还想买一匹马给我来着,但我最后没要。”

“为什么没要?”孔黎鸢手里还拿着她的毡帽,在风里望着她笑。

牵马的人变成了付汀梨。她张开嘴想回答这个问题,大风吹过来,把她垂在脸侧的发吹到嘴里。

她干脆地“呸”一口,没把头发“呸”出来。反而听见了孔黎鸢变得畅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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