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丽潘看她笑就气,又狠狠拍了一下,才舒了这口气,慢慢悠悠地说,
“算了,我也不是揪着以前的事不放的人,只说现在,你妈我呢,等会就打算回旧金山了,还有事情要处理。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付汀梨吸了吸自己有些堵塞的鼻子,说,“我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了。”
乔丽潘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妈,我相信她是个好人,不知道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她和我说的那些话。”
“如果你听到了那更好,如果你没听到,那我也得先和你说好€€€€”
付汀梨执拗地说,“既然她把她自己全都说给了我听,那我肯定不能把这些话听了就走,这也太懦弱,也太不像我自己了。”
“那你不走,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就这样一直陪着她?”
“我想多看看她,我要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让她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
“你那句话是什么时候教她的?”
“什么?”
乔丽潘笑出声,看她好一会,才说,“其实我那天后来再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多补充一句。”
“什么?”
付汀梨愣住,当时她看到新闻就已经没心思再管其他,也没来得及问乔丽潘打电话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乔丽潘笑笑,又揉了揉她的头,“我那段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反过来说呢,既然是我乔丽潘的女儿,那我还是希望你,就算知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但还是有踏上这条路的勇气,而不是做一个想爱不敢爱、将来只会后悔的胆小鬼。”
说完之后,又耸了耸肩,
“看来现在,不用我说,你也已经准备这么做了。”
-
第二天,乔丽潘回了旧金山。
付汀梨再穿那件义工服过来,在已经被太阳重新照耀着的花园里撑着拐杖走了一圈,没找到那个人。
倒是黎桥走过来,有些可惜地告知她,孔黎鸢谢绝任何探视。
付汀梨沉默地点点头。
然后笑一下,说,“不意外,她昨天让我回国别管她的时候,我就猜到她会这么做。”
“你不怪她?”黎桥问。
“怪她什么?”
“她说她骗了你。”
“只是她说她骗了我。”
“你不这样觉得?”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
黎桥眯着眼盯了她一会,镜片下的眼流露出笑意,“我有时候想,如果你是一个稍微坏一点的人,那你们是不是早就已经普普通通地在一起了,然后又平平凡凡地因为欺骗、利益、自我而分开了,像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
“黎医生你认识我?”付汀梨有些意外。
“当然。”黎桥点头,眺望着面前被金光笼罩着的这座疗养院大楼,似是在回忆,
“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住到这里来,我听她说过很多事,从五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和我说你的事,很多你的事。”
说着,又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发生在三天里的事情,可以说这么多,说这么久。只不过你知道吗?她其实本身就记不太清自己躁期做的一些事情,过了这么久,后来能想起来的事也就越来越少,每一年能说的细节都越来越不清晰了。”
“不过还有一点,躁狂病人一向很健谈。我刚开始还觉着吧,说不定你这个人都是个假的,是她病情加重了产生的幻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她口中那样一个人。”
“她口中的我?”付汀梨有些恍惚,“她口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黎桥“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回避话题,“夸人的话就不太好说了,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付汀梨笑,还没消肿的眼弯起来,“那我以后自己问。”
黎桥饶有兴致地“咦”一声,“你们昨天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她今天闭门不见人,你还能笑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付汀梨说,“她就是和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我相信她没有说谎话。但我感觉,我听到的只是一部分真实。反正我不相信她真有她自己说得那么坏。”
“对咯,看来她说的那些话都没错,至少现在还没被吓走。”
付汀梨把拐杖放到木椅旁边,自己慢慢扶着坐下,“黎医生不是说不喜欢夸人吗?”
“那也得分时候嘛。”黎桥瞥一眼大楼里的某个窗户,看到那缓慢拉过去的窗帘,笑一下,又冲付汀梨说,
“那你不怪她躲着不见你?”
“怪啊。”付汀梨靠在木椅上,微微阖着眼皮晒太阳,坦诚地说,“但我以前也总是躲着不见她,她肯定也在心底怪我吧。”
黎桥拍一下手,跟《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似的,“哈”一下,“那你们还真是合适,追来追去的,轮着来,也不嫌累得慌。”
“那我们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你哪里不对我哪里不对,把那些条理逻辑梳理得正正方方。”
“你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然后彼此道歉,抱一下,就顺理成章地没有任何芥蒂地相爱了?这也算是爱吗?”
“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通透一个人。”
“不是我通透。”付汀梨懒洋洋地抬起手遮太阳,睁开眼往黎桥刚刚望的那扇窗户看。
“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都觉得……”
好一会,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敞亮地笑一下,
“爱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死板的东西。”
-
接下来的几天,孔黎鸢都没有再允许探视。可付汀梨还是来。
孔黎鸢不见她,她就拄着拐杖在花园里走,走累了,就在住院楼下最显眼的地方,找块太阳照着的地方晒太阳。
医生说骨折之后多晒太阳,能促进钙吸收。
反正现在腿伤了,回国也不能去闻英秀那里报道。
偶尔和花园里穿纯白住院服的人打听。
打听孔黎鸢以前住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打听这个疗养院怎么样,打听一般什么时候出院。
有一次,那之前被押走的躁狂症患者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拿钢笔,只拿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人也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比其他人稍微活跃一些,见她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喊她,
“嘿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理她,打算拄着拐就走。这人又跟在她后面,有些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说话。
这人又跟上来说,“缪斯你不会是生我的气吧!我真的真的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害怕那些坏人伤害你所以才想来保护你!你不要不理我!”
付汀梨真想把拐杖用力敲这人头上,敲得这嬉皮笑脸的头破血流。
但她念着这是个病人,在心里默念大悲咒,然后耐着性子说,
“你伤了我的爱人我为什么要理你?”
“爱人?”这个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仍旧跟在她屁股后面,两只手往前一张,风风火火地质问她,
“难道爱人这个人比缪斯还要珍贵?”
“当然!”付汀梨语重心长地说,“缪斯是神,爱人是人。”
这人显然是理解不了这么深刻这么抽象、甚至还有点哲学的一句话,挠挠头,“神和人有什么不一样?”
付汀梨停住脚步。
有些费力地仰起头,找到黎桥告诉她的那扇窗户,看到密闭的窗户里边,遥遥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好像也在低着头,在望着她。
她终于有心情笑一下,哪怕旁边站着的是个不通人情不懂爱情的人。
也要说,“神不可以坏,但人可以。”
“说得好!”身后传来一道鼓掌的声音,黎桥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来,
“那既然现在你爱人躲着你害怕见你,你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下你过去的爱人?”
-
过去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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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带着疑惑,跟黎桥进了她办公室,在一台电视机前,黎桥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一个积了一层的DVD,然后又抖一把上面的灰,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瞬间挤满了茸茸的颗粒感。
呛得付汀梨猛地咳嗽一下。
等这阵咳嗽结束,她直起自己弯着的腰,在灰沉沉的录像带里,果真看到了黎桥所说的。
€€€€她过去的爱人。
“我也是刚刚翻出来的。她那个时候,应该才十五六岁。”
黎桥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变得遥远,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有些听不清晰。
付汀梨只看得清孔黎鸢这三个字。
十五六岁,那就是十几年前,零几年的年代,那个时候留存下来的录像带,像素早已经不够清晰,颗粒感很重,色调也像是褪了色一般。
可录像带里的孔黎鸢却如此鲜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灰蓝光影晃在孔黎鸢身上,她穿当时还是蓝白色的住院服。
轮廓像是添上了一圈绒绒的毛边,眉眼还没完全张开,稚弱,青涩。
头发乱糟糟的,带点浅金色,鼻尖映着一点灿金阳光。
她坐在一条长长的木椅上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抬头看蓝得有些发白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