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对。
于是孔黎鸢停了一下动作,眼神颇有认真,
“你什么头发我都喜欢。”
“知道知道。”付汀梨催促她继续动作,“哎呀说着玩的,没到那个地步。”
孔黎鸢凝视了她一会。
似乎是认定她没有在说谎,才慢条斯理地挪开视线,然后又问,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金色头发?”
“之前刚到加州的时候,觉得这个头发的颜色很像阳光,现在……”付汀梨说到一半顿住。
“那现在呢?”孔黎鸢追问。
“现在啊€€€€”付汀梨拖长声音,在镜子里望住孔黎鸢,狡黠地笑,
“不告诉你。”
她也学会了孔黎鸢这一套。其实只是因为觉得她们两个的头发颜色混在一起很漂亮。
而孔黎鸢盯她一会,还是慷慨地放过她,没有继续追问。
付汀梨就对着镜子瞧,瞧她们两个在新年第一天的模样。
一个穿着绒裤旧卫衣,身上沾满了发膏,黑发很不拘一格地挽在脑后,撸起袖子,一只手拿梳子,另一只手拿调好的发膏小碗。
另一个穿成套灰色卫衣,发根头发梳得贴近头皮,戴着灰不溜秋的耳罩,很扭曲的姿势坐在一张木椅上。
不太美丽。
但付汀梨却在提起,“孔黎鸢你帮我把相机拿过来。”
没有一个理发师在这种时候有这样的耐心。但孔黎鸢不是一般的理发师,她是拍过电影的理发师。
听了这个无理的要求,她只是淡淡掀开眼皮,看一眼付汀梨。
确定她是认真的之后,叹一口气。
慢条斯理地将发膏小碗和发梳放下,摘下手套,帮她把相机拿了过来。
于是一次很快速的补染发根,被她折腾得花费了很多时间。
不过没关系,她们可以尽情浪费。
付汀梨拿着相机,对准那薄薄的一面镜子,聚焦,在女人低垂着眼仔细察看她的发根时,将此时此刻定格。
但由于她乱动,肩不小心抬了一下。
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就在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她沾满发膏的发顶很突如其来地戳到女人的下巴。
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她发出一声痛呼。
€€€€以至于最后这一张成品非常狼狈。
孔黎鸢表情模糊,发膏小碗里的发膏溅在空中,以及她的脸上,看上去就很痛。
付汀梨姿态狰狞,左耳耳罩飞到空中,整个人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两个人都看不清脸。
看到照片里孔黎鸢略显吃痛的表情,付汀梨笑得东倒西歪。
动作大摇大摆,又蹭孔黎鸢一身发膏。
而孔黎鸢在那时很敏捷地将她的头发托住,没让发膏沾到头皮上。
等她笑完,又很冷静地继续给她上发膏,最后说一句,
“还不快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付汀梨很听孔黎鸢的话,安安分分地坐着没再闹。太阳也很听孔黎鸢的话,没过多久就开始往下走。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孔黎鸢围着围裙做蛋糕,付汀梨洗完头发还没吹,跑出去将这一张不成体统的照片印出来。
回来的时候头发被吹干了,发根是补好色的,整个人清清爽爽。
在松软的桂花香气里。
她看到孔黎鸢正专注地研究新买的烤箱怎么用,女明星美丽得不可方物的下巴上顶着一片被她撞出来的红。
思考良久,她用马克笔在照片后面,一字一句地写:
【第一次领略理发师阿鸢的手法,还可以,我会给价五十块。】
“过来帮我看看。”
女人的嗓音在公寓里飘出,引得付汀梨没来得及画句号就回头去望。
淌进来的夕阳如血,孔黎鸢站在烤箱前,额发散在脸侧。
还穿着那身不太好看的衣服。
微微低了一点腰,垂着睫毛琢磨还没成功运转的烤箱,表情很慎重。
一只手拿着托盘,一只手很自然地朝她伸过来,在空气中悬着。
付汀梨突然很想把这个画面定格。
过了几秒钟,大概是发觉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女人悬着的那只手又小幅度地晃了晃,再追加一句,
“小梨?”
付汀梨弯着眼睛应一声“来了”,却没急着跑过去,而是先在照片背后也十分认真地追加一句:
【再加两块小费】
-
从二零二三年元旦开始,关于《白日暴风雪》的讨论热度扶摇直上。
很多影评人开始认定孔黎鸢在电影届的位置,并且大胆猜测孔黎鸢这次是真的打算冲奖了。
有一部分评论在影评之后讨论这件事:
€€€€再不拿奖我都要替孔黎鸢委屈了。
€€€€实话实说,《白日暴风雪》这片子实至名归,这两年国内还有比这部口碑票房更出彩的片子?
€€€€话别说太满,这时候营销拿奖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没拿就打脸。
€€€€你也知道营销拿奖不是好事啊?孔黎鸢会蠢到用这件事营销?
也有一部分声音认为,孔黎鸢公开性向,国内电影奖项不一定会给她位置:
€€€€去年公开性向闹了这么久,掉的那些代言不是假的。如果不是霍星当时第一个跳出来说不会换演员,《白日暴风雪》也不会这么快上,那孔黎鸢怕是早就没水花了。
€€€€我看出柜也不一定是好事,当时爽是爽了,但要是就揪着这一点卡她的影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这些小年轻啊,谈起恋爱来就真的觉得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了,要我看,还是温世嘉聪明。
彼时,孔黎鸢还在拍《密度》。
每天灰头土脸地演一个在县城殡仪馆死气沉沉的打工人。
付汀梨过年那会去陪了她两天,感觉《密度》里的孔黎鸢和自己之前看到阿鸯的拍摄状态完全不一样。
但没能陪多久,只过完了年她就被赶回来工作,她只能在电话里将那些评论一条一条念给孔黎鸢听,然后又一条一条反驳,最后敲定结论:
看不上你的都是眼瞎。
孔黎鸢就在那边倦懒地笑,年后《密度》已经拍到冲突最大的部分。
为了将那一场场戏磨透,孔黎鸢消耗了很多精力。
付汀梨从荣梧这里打探消息,听到荣梧和她说€€€€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别担心,孔老师每次拍戏都这样,等拍完了出戏了,就好了。
她稍稍放下心,但又没办法彻底放心。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飞到安徽去,但大部分时候,又只是自己在工作室忙完,又给孔黎鸢拨一通安抚生活疲劳的电话。
有一天晚上,她和孔黎鸢讲她自己的作品,讲她在上海这边的生活,说自己现在有在克制,不敢每天都吃糖,说现在口腔健康正在被严格地管控中,说自己发根又长出了黑色,等礼拜天再补染一次,说自己今天又看了一场《暴风雪》,觉得阿鸯其实也可以活……
说了很多很多,她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水,迟钝地发现孔黎鸢在那边没有讲一句话。
于是她停下来,突然有些难过。
而她只停了几秒,孔黎鸢柔懒的声音便在那边出现,
“小梨,你多给我讲一些吧,我想多听一听你的事。”
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才知道孔黎鸢最近真的好累,原来拍电影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不是光有一腔热血,一拍手,就能让自己出戏入戏那么简单。
可这样的累,孔黎鸢不能跟任何人讲。一旦她撑不住,就会有很多声音冒出来。
她只能跟她讲,也只能听她讲。
付汀梨没有悲春伤秋。这个时候她更加明白“爱人”这个词的深刻含义。
她们是“同路人”,要同一辈子路。那么她累的时候,她就得支撑着她走一段路。
两个人你来我往,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所以她只说“好”,然后又继续跟孔黎鸢讲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边角料。
把她自己的事讲完,孔黎鸢提到今天的戏份磨了很久才拍完。
付汀梨问是什么戏份。
孔黎鸢给她大概解释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又有些迷惘地说,
“我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母女之间的情感戏。”
“为什么这样觉得?”付汀梨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蓝色书本》拍得也不顺利吗?”
“不一样。”孔黎鸢停顿了一会,才语速缓慢地继续往下说,“《蓝色书本》里我是演一个母亲,现在我要演一个女儿。”
付汀梨这才知晓€€€€在“当女儿”这件事情上,这个女人要花比以往多十倍的努力去应对、去学习。
但她并不委屈,而是选择直面自己的弱势,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和疲累中加进理解。
孔黎鸢不是一直都那么强大。
付汀梨没有想用自己蹭来那几节电影课学到的半吊子,来对六年前就已经拿过最佳新人奖的孔黎鸢进行“指导”。
她只说,“可以给我说说姜曼老师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