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人对于下人的管辖也不严格,所以池惑一番操作下来才如此轻易。
鬼主将池惑在雁芦楼的小动作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帮助池惑避开时无筝,将整件事隐瞒下来:“祁忘,既然你作为歌舞伶人进入雁芦楼,没有点真材实料的才艺怎么好蒙混过关呢?”
池惑知道“自己”在开玩笑,也乐意顺着玩笑回答说:“鬼主觉得我适合怎样的才艺?”
鬼主递给他一把檀木五弦琵琶:“会弹吗?”
池惑接过琵琶,欣赏这把绘有红枫白鹤的琵琶片刻,就娴熟地拨动弦丝,切切弦音登时弥漫客房。
鬼主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琵琶声由急转幽,正是传唱于醉鸦楼的歌谣《醉死梦生》。
这首曲子暗藏求救信号,曲声一响,听闻曲子的醉鸦楼人便会循声而去出手相救。
这是醉鸦楼共有的秘密,没有外人知道。
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惊讶于对方竟然连这首曲子都知道,但回过头想,既然这家伙自称是醉鸦楼故人,那他确实应该知道的。
直到一曲终了,静默了一瞬,鬼主才幽幽拍起了掌。
当下两人正面对一扇镜子,彼此通过镜面凝视对方。
此时此刻的氛围,让池惑有一瞬间恍惚,错觉镜面里另一张面孔才是自己。
似错觉也非错觉,毕竟他也是鬼主池惑,现在这个模样这副身体,都是他借来的罢了。
以至于在镜子中看到真正的自己,会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但很快,池惑就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他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换上惯常笑微微的面孔,抱着琵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手艺不精,让鬼主见笑了。”
鬼主颇有深意地凝视他:“你真是多才多艺,不仅精通琵琶,还照顾我的思乡之情,演奏了只有在我家乡才能听到的曲目。”
“不过你可知,对我而言,有外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存在,是非常危险的?”他语气柔和,但仔细听,会觉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威胁。
池惑点头,坦荡荡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怕让你知道,也不想对你藏着掖着,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他叫了自己的大名,这也是他的名字。
“雁芦楼内情况未明,如果到时候我遇到什么变故,还恳求鬼主能搭把手。”池惑言归正传。
“祁忘,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你的身份的。”鬼主敛了笑,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惑眼角浅红色的胎记。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么,我还是希望它晚点到来。”池惑再度轻轻拨了拨琵琶弦,声止。
第20章 枫宴(十)
千灯赏枫宴前日,白家少城主白见临忙了一整日庆典的事,终于可以在晚上清闲下来,他在雁芦楼用了晚饭,准备看一出皮影戏打发夜晚时间。
写在雁芦楼的节目名牌上的都是老戏,白见临兴致缺缺,随手点了一出几乎看得倒背如流的《青蛇》,随后就要了茶水点心等戏。
他对戏文本没太多期待,只是临休息前的一点消遣,待戏幕后的灯火亮起,牵线纸人出现在戏幕上,旋律陌生的琵琶曲目也随之响起。
琵琶声婉转悠扬,比白见临曾经听过的任何一场弹奏都得更娴熟流畅,他顿时来了兴致。
可随着白见临专注看戏目听琵琶,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幕布上演绎的皮影戏剧情,乐师弹奏的琵琶曲都非常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青蛇》。
白见临心中腾起几分疑惑,不动声色等戏进行下去。
直到半盏茶后,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放下手中茶盏,出声打断了正进行的表演: “等一下,你们现在给我演绎的皮影戏目,真的是《青蛇》吗?”
戏幕后的池惑并未停止琵琶演奏,而是放缓了节奏: “少城主,见谅,今日这出戏,是我专门为你编排的剧目,相信可以给你带来惊喜。”
“还有这等事?”白见临觉得奇怪的同时,也突然来了兴致。
一直忙于处理各城池事务的他很快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下边人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治理者的不满;要么是有什么不能直接言明的话,需要通过戏文的方式告知他。
白见临从来不是专断暴戾之人,而且戏幕后这位乐师身上没有修者的气息,似乎也不带任何威胁性,于是他压下心头的疑惑耐心道: “那你继续吧,横竖《青蛇》我也看腻了。”
如果是看一出皮影戏就能解的情况,他很愿意耐心听下去。
琵琶声由缓转急,幕布后布偶表演的情节也越发触目惊心。
池惑通过皮影戏的方式,与少城主白见临讲述了一个杀父弑兄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装疯卖傻,看似怠于修行,对城中事务也不管不顾,只揽了家族里守陵园,处理城中殡葬事宜的闲差,终日游手好闲风流纨绔,就这般蛰伏了多年,主角在暗地里重金雇佣鬼修蛊师,利用守陵园的便利,在地宫炼阴兵养鬼尸,待计划稍成气候,一朝勾结鬼域之主,通过万千阴兵进攻城池,对父兄的门士及城中百姓毫不留情绞杀,血流成河,昔日最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沦为地狱。
戏幕后技师的演绎技法精巧,牵线纸人动作台词活灵活现,白见临越看越不对劲,眉头也越拧越紧。
戏中很多细节和现实对上了,比如主角装疯卖傻风流纨绔,比如主角甘愿守陵园,处理殡葬事宜,比如主角是家族中最小的儿子…这一切似乎都指向自己的亲弟弟白逐溪。
并非自己多想,怎么看都有太多巧合对上了。
一向脾气很好的白见临猛一拂袖,尚未变凉的茶水翻倒在地: “演这出戏,你有何居心?”
屏风后的池惑抱着琵琶言简意赅: “少城主,待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
突然“咣当”一声响,客房的门被人从外向里拉开。
琵琶声截然而止,一位盛装华服的美艳“女子”倚在门边,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 “听闻新来的皮影师给我们少城主擅自改了戏目,我倒是想看看,这出别出心裁的戏,演是的什么?”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将池惑当做棋子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
屏风后的池惑指尖微僵,白逐溪的出现并不在计划之中。
但既然是冒险,就存在任何无法预知的风险,在制定行动计划时池惑已经留了一手。
池惑反应很快,转而用指尖拂过琵琶弦。
琵琶声转急,池惑挑动指尖弹奏那曲《醉死梦生》。
但白逐溪对此并没有耐心,原本倚在门边闲闲摇扇子的他神色一凛,手中折扇被他飞掷而去,迅疾如一尾箭矢,径直朝屏风后的池惑射杀而去。
“溪儿,住手!你这是干什么?!”白见临出声喝道,拦下了飞掷而出的扇子, “对方只是皮影师,不可如此粗蛮对待!”
“哥,你就是太讲道理啦,才让下边的人这般欺负你,在我看来,擅自更改戏目是非常没规矩的行为,这些下人应当好好教训教训,立立规矩了。”白逐溪平日里戴着纨绔不羁的面具,此时索性将自己嚣张跋扈的人设发挥得淋漓尽致,公然教训乱改戏目的皮影师。
虽然折扇已经被白见临拦下,但白逐溪腰间佩剑已经出鞘。
池惑很清楚,白逐溪在外人面前假装不学无术,每次出剑都悠着劲儿,只露三分锋芒,所以朝池惑劈来的剑意才没有瞬间要了他的命。
不过,对于他现在的修为而言,白逐溪的三分锋芒也是难以承受的。
他知道耗下去不妙,手中拨动琵琶弦的节奏越来越急,这首《醉死梦生》,就是他与“自己”求救的信号。
虽然先前鬼主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会帮他,但池惑很了解, “自己”会出手的。
摧枯拉朽剑意滔滔而来,虽然白逐溪藏了七分,但也足以将遮在池惑面前的屏风震碎。
池惑挑动琵琶弦丝的指尖染了血,突然“铮”的一声响,风骤起,一只三尺来长的纸鹰破窗而入,俯低身体飞掠而来,池惑迅速避开剑意翻身上鹰,接到人的纸鹰敏捷地朝窗外逃去。
浩浩剑意并没有就此停歇,锋利的气刃紧随而上,劈开了池惑遮在脸上的幕篱。
就在池惑抬手挡住剑意的瞬间,他的手背被拉开了一道口子,溅出的血洒在露了一半的脸上,他用余光看了眼被白见临劝阻的白逐溪,将这狡猾家伙淋漓尽致的演技看在眼里。
随后池惑擦了擦眼角的血渍,骑着鬼主为他召唤而来的纸鹰,朝城西方向飞去。
正着女装的白逐溪微微眯起眼睛,表面上和自家哥哥在争论辩驳,实则用一种盯着猎物的冷静眼神看向池惑。
他将池惑擦掉血渍的动作仔仔细细看在眼里,甚至注意到了眼尾那道若有似无的红痕,似残留的血渍,又似皮肤与生俱来的印记。
离开雁芦楼后池惑不敢懈怠半分,因为白逐溪已经挣开了白见临御剑追来,白见临怕自家不知轻重的弟弟在千灯会前期闹出大事,也御剑跟随而来。
一下子,池惑被白家两兄弟御剑尾随了。
池惑心知不妙,但俯在纸鹰上的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任由鬼主的操控带他脱身。
现如今只能信任“自己”了。
池惑并不希望这一世的“自己”再度成为白逐溪的杀父弑兄的工具人,他能想到现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挑起白家少城主白见临对白逐溪的矛盾,从而彻底打乱白逐溪夺权的计划。
他这番以技艺人的身份冒险进入雁芦楼,并通过皮影戏表演的方式,将白逐溪的狼子野心告知白见临。
虽然当下自己空口无凭,不能为这出皮影戏提供可靠的证据,但池惑很清楚,白见临这样位高权重的继承人多多少少会患上点疑心病,今天自己这出指桑骂槐的皮影戏,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白见临心中掀起波澜,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种子一旦落地,剩下的就是等待萌芽了。
这个时间剧情点,自己以祁忘的身份做到这个地步,暂且是足够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以及白见临对白逐溪的信任和感情。
急速飞行片刻,池惑俯身看去,街市灯火已经稀疏寥落,很快,被白家两兄弟御剑追逐的池惑来到了扶水城郊外。
雾乍起,瞬间糊住了视线,纸鹰飞行的速度没变,而紧随其后的白家两兄弟已经迷失在浓雾里。
这场雾来的突然,也来得及时,将穷追不舍的白家兄弟给困住了。
但池惑知道突然起雾并非自己运气好,而是鬼主在此设了迷阵,鬼主已经预料到白家兄弟不会轻易放过池惑,所以用纸鹰将两人引至此,再以迷雾阵将其困住,好让池惑在郊外脱身。
白雾潮湿浓重,彻底遮住了池惑的视线,置身其中,池惑错觉被密不透风的白色蛛网缠住,蛛网越收越紧,直到掐灭他的感官和呼吸。
他也和白家那两兄弟一样迷失在鬼主的迷雾阵里。
待纸鹰在雾色中缓缓下落,停稳,池惑的手腕立刻被一束藤蔓缚住。
藤蔓柔软而有力地缠绕而上,带着雾气凝结的水珠,潮湿冰凉,像毒蛇的信子蜿蜒攀行,牢牢将他的手腕缠住,就好似对待自己的猎物。
“跟我来,别走丢了。”
鬼主的声音在浓雾里响起,池惑很清楚,缚住自己手腕的藤蔓,是鬼主指引他离开迷阵的牵引绳。
池惑不做声,跟随藤蔓的牵引在浓雾里挪动步子,雾气吞噬了他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云端之上,所行之人无法留下任何声音和踪迹。
池惑在上一世搭建过无数次这样的迷雾阵,他知道如何找到阵眼,又如何避开暗藏的危机,让自己从迷雾中脱身。
但这绝对仅仅是鬼主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假装不知,像只迷路的小鹿一样被对方牵引向前走。
白家兄弟似乎不再有跟上来的迹象,迷雾阵中只剩下池惑和他手腕上那根藤蔓。
无声让时间变得漫长,也让路程变得乏味。
兴许是鬼主已经确认了祁忘的安全,所以决定调皮一下打发时间,又或者是鬼主故意放出的试探,就在池惑一个转弯之后,原本严严实实缠在手腕上的藤蔓毫无征兆消失了。
失去了指路的藤蔓,陷入迷阵的人等于彻底失去了方向,特别是池惑这样只有练气修为的修士,身体素质和普通人相似,几乎完全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离开,除非深谙迷阵之道。
池惑可以确定,鬼主是故意解开他手腕上的藤蔓的。
比起无聊打发时间,他更倾向于认为对方在试探他,试探的目的是想看他知道鬼主的秘密到何种地步,会不会连迷雾阵也能解开?如果不能解开,他陷入迷阵里会做出何种反应?
毕竟曾经的“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坏得很。
在迷雾阵里乱走是非常凶险的,但池惑只能假装成迷路的羔羊,故意漫无目的地摸索前行。
鬼主可以试探他,他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试探鬼主。
自己和自己,礼尚往来不算过分。
鬼主想要欣赏他身临险境的模样,池惑也倒是想要看看,如果自己朝危险的方向走,在触发致命机关之前鬼主又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