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拿到名录的时无筝立刻翻阅,他一目十行,确认名录上数百个名字里没有「池郁」两个字,才稍稍松了口气。
池惑将时无筝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先是不做声,待时无筝确认好名录后,他才端起茶壶为对方添茶: “师尊可是担心池道友把我带坏了?”
池惑开门见山问道,直把时无筝问得一愣。
看被自己揭穿的时无筝尴尬无言,池惑笑: “师尊放心,我有分寸的,我既然答应过你,不会因为旁人让自己陷于不利,那我必会遵守承诺。”
池惑的声音很轻,但笃定非常。
他没有骗人,他迄今为止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又怎算旁人呢?
时无筝脸上的尴尬烟消云散,他淡淡地看了池惑一眼,点头: “如此便好。”
说着,他将翻开的名录合上,继续享用接风宴。
路途辛劳,原主这副身体不比同门师兄,此时已经困到筋骨酸软,加之宴席上的菜品偏咸偏€€,池惑并没有什么胃口,寥寥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程渺将下午和晚上小师弟食欲寡淡的模样看在眼里,突然想到了以前偷看的话本里描绘的相思病。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脑补出了自家小师弟在告白后情感受挫的可怜桥段。
“小师弟,池道友到底去了哪里?他有告诉你吗?”程渺小心翼翼问池惑道。
池惑轻描淡写道: “池道友一向无拘无束惯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谁知道呢?”
闻言,程渺叹了口气,以一副同情的姿态拍了拍小师弟肩膀。
池惑憋着笑,不语。
宴后,在长昆门弟子的接引下,他们一行人被安排在西南方向的「听石」院入住。
「听石」院内共四间客房,师徒四人刚好一人一间。
按照日程安排,天明后修士们便可前往斩雪峰,进行正式论道前的熟悉和交流。
但池惑实在禁不住通宵长途跋涉后还要谈经论道的折腾,于是他选择在客房里休息一天,明日再随师门去斩雪峰见世面。
沐浴后,天已经薄亮,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想是时无筝和师兄们收拾好后,前往斩雪峰去了。
池惑念着自己没做完的枫灯,那是先前他答应“自己”的,于是就着薄亮的天光缝补了一会儿,没多久就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兴许是故地重游,池惑又梦到了上一世在长昆山的旧事。
当年,白逐溪在杀父弑兄,血洗白鹿城之后,成功坐上了城主的位置,当时的鬼主池惑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一枚为他背负千古骂名的弃子。
世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阴兵屠城,生灵涂炭,都是鬼主一手造成的结果,而白家小公子白逐溪不过是被感情蒙蔽的可怜人,一片痴心却引狼入室,最终招致父兄被杀的悲惨结局。
“惑哥哥,你说世人是会愿意相信你的话,是我利用了你,然后主导了这场杀父弑兄这出戏呢,还是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会告诉他们,惑哥哥,你是从地狱来的罗刹,是我要经历的情劫,而我,作为白鹿城主最小的儿子,卧薪尝胆多年,终于可以杀夫证道,为父兄和白鹿城数万冤死的亡魂报仇。”
“惑哥哥,我修无情道,自然要杀夫证道的。”
“你的牺牲不会白费,你的死,就是我的道€€€€!”
在后期和白逐溪的恶战中,池惑受了重伤,他从不在意所谓的面子,只笃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一路奔逃北上,阴差阳错之下来到了长昆山地界,并被一位上山采药的长昆山弟子所救。
出了杀夫证道的事情后, 「天道书」立刻将白逐溪的名字划去,而那时,池惑的正缘道侣变成了当时的长昆门门主:秦北瑶。
可惜当时的鬼主池惑并不知晓,秦北瑶有个孪生哥哥,池惑更不知道,救了他的人,其实是秦北瑶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池惑,在长昆山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秦南珂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池惑却一直将他唤为秦北瑶。
这个误会让上辈子的池惑没少做蠢事,焙茶煎药,熬粥煮酒…恢复期的池惑在长昆门后山过了一段惬意的小日子,把对方误认成秦北瑶的他,混账话也没少说。
直到池惑的伤势渐渐恢复,他的五感回归了,这会儿他才真真切切看了清楚,守在他身侧朝夕相对的人,眼睛上蒙了一层白布。
他目不能视物,他是秦北瑶的哥哥秦南珂。
这个误会和对方的隐瞒,留给池惑的只是尴尬与歉意,可对一直隐匿山野与世无争的秦南珂而言,才是真正的劫。
日久生情,他开始恋慕自己亲手救下的人,即使在知道对方的鬼主身份后。
可自己救的这个人,却只想得到他的弟弟。
池惑向来恩怨分明,也向来不懂得真正的感情。
在得知真相后,他立刻明确拒绝了秦南珂的好意,并承诺会通过物质上的补偿还对方恩情,比如他会想法子治疗他的眼睛。
“秦公子,请你耐心等一阵,等我却那些麻烦事,定会为你寻来可以恢复视力的方子。”池惑承诺道。
秦南珂苦笑: “我等你,多久都没事。”
当年他等的从来不是什么恢复视力的方子,而是鬼主这个人。
尽管他清楚,鬼主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
但没关系,他想,是他欺瞒在先,是他活该……
但最后,秦南珂等来的只有鬼主被仙道众人围剿,最后灰飞烟灭的消息。
从上一世的旧梦中惊醒,池惑出了一身的汗。
他靠在枕头上有些恍惚,看着床幔上的云鹤戏月图发愣。
虽然世人传他千般风流万般恶,但事实上,他欠过人情债的人屈指可数,其中最对不起的人,只有秦南珂一个。
池惑起身,正要去洗一把冷水脸,脚步突然顿住,低低的《好梦调》从窗外飘了进来。
他愣了愣,而后笑了。
是小崽子过来了。
卷着树叶吹出的乐声很悦耳,池惑立在原地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旧梦带来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等一曲终了,他缓步朝窗户走去。
“咯吱”一声,窗户被推开了。
此时已是向晚时分,风过雪野,四下昏昏无人,积雪上甚至没留下半个脚印。
但一片鲜绿的嫩叶被放置在窗台下,卷着边儿,散发着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这个时节的长昆山,已经找不到这样新鲜的叶子。
但只有这样的叶子,才能吹出《好梦调》。
那家伙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才把这片叶子给摘了下来。
池惑捡起树叶置于掌心,而后重新合上窗户,将呼啸的雪絮隔绝在窗外。
好端端的,又要玩这捉迷藏的游戏……
池惑面上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些好笑,期待值也随之被拉满了。
火炉噼啪地烧,屋里暖烘烘的,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北风敲打窗户的响动€€€€
“啪嗒,啪嗒。”
池惑畏寒,在屏风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打着哈欠要继续缩回被子里。
可当他拉开床帷的瞬间,脸上神色微顿,而后笑意在眼尾荡开€€€€
此时此刻,被他睡暖的床榻上已经坐了个人。
红衣白发,身上弥漫着雪野独有的清冽寒冷之气。
仿佛赶了很远很远的路, “自己”才来到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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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冬隐(四)
彼此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雪打窗户的声音也显得越发急促,啪嗒,啪嗒,敲在心间令人不安。
虽然鬼主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但对方突然坐上自己的床榻,池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这样的“重逢”场景实在过于荒唐,也过于嚣张了,池惑站在榻边愣了一瞬。
他身上衣衫薄,练气期的身子又畏寒,就耽搁了一会儿,他就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位于北域极寒之地的长昆山,可真是够冷的。”池惑吸了吸鼻子,笑着打破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 “大雪的天,还在窗户下吹叶子,玩捉迷藏,你也真是够疯的。”
说着,他拢了拢薄衫,整个人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是吧,你们名门正派人士常说,西极州红沙谷那位鬼主,就是个行事乖张的疯子,不疯一下如何对得起世人的评判呢?”鬼主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惑,目光毫无收敛之意。
“说得也是。”视线相交的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个,我收下了。”池惑摊开掌心,是那片鲜绿的嫩叶。
刚才鬼主就是立在窗边,用它吹起了《好梦调》。
鬼主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池惑: “秦南珂,也是你的故人吗?”
池惑的眼皮跳了跳,心知刚才自己又不知不觉将旧梦里的名字说了出来。
但现在他已经比先前更懂的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 “是。”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这反而会让「秦南珂」这个疑问不断在鬼主心里发酵,扩大,池惑知道,这般不清不楚的答案最能引发自己的好奇心和探究欲。
沉默一瞬,最后鬼主轻轻啧了声: “祁忘,你的故人可真多。”
池惑似笑非笑的: “鬼主,没人像你这样专听人讲梦话的。”
鬼主: “没办法,谁让你睡着时,讲的话比清醒的时候更可信呢?”
两人又是一笑,池惑: “看来我在鬼主心目中,是个非常不可信之人呢。”
“说正经的,师尊说东南方的荀海突然出现妖异之象,本该来长昆山出席清谈会的清虚长老去解决这件事了,这其中是不是你搞的鬼?”
池惑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他还是说出口与鬼主确认一下。
鬼主也不避讳,坦诚道: “是我。”
池惑: “为何?”
“你明明知道,我必须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可你一旦回东极门,我就不方便继续看住你了,所以还是来长昆山的好。”鬼主理所当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