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施主,建议你把伞打开,春寒料峭,不要受凉了才好。”即空法师头也没回道。
时无筝依言撑开伞,在他身后问道: “我们是要去何地?”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心急,到了就知道了。”
“在无涯海中行路无关修为,雨天路滑,还请施主多注意脚下。”
于是时无筝随着即空法师朝无涯寺西南方向行去,时近惊蛰,春雨绵延,两人跋山涉水,时无筝脚下的云靴都被泥水浸透了。
一路上无论时无筝问什么,即空法师都没再继续讲话。
不知为何,春寒料峭,阴雨绵延的山野远寺,让时无筝想到了人间界的清明节。
两人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无涯寺彻底隐没在山间雨雾中,潮湿的绿意扑面而来。
这场雨没有停过,两人也从黎明走到黄昏,又从黄昏走过黎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仙器代步,又无法御剑,时无筝必须十分注意脚下泥泞的路,如此长途跋涉下来,他的思绪多在赶路上,加之雨雾中山野绿意盎然,原本他浮躁不安的心念也逐渐平息。
时无筝知道他们此刻距离无涯寺已经很远了,但晨钟暮鼓之声却紧随而至,一下一下敲击在他耳边似的。
这样一段雨中山路,很难不让人安宁下来。
赶了三天的路后,即空法师终于在一处山腰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阴雨绵绵的天气,道: “看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曾想两人绕过山腰处,雨雾淡了几分,不远处一片灼灼如火的枫林骤然出现在眼前。
在潮湿的绿意中,这片灼红的枫林格外耀目。
“时施主,看到了吗?无论四季寒暑,这片枫林里生长的枫树,都是这般刺目的红。”即空法师停下脚步道。
似乎被眼前红枫的景致震撼到了,时无筝愣了一瞬。
此时山风一吹,枫叶在雨雾中簌簌摇摆,像是无数点亮于雨中的枫灯,影影绰绰,发出絮絮低语,让迷失在旅途中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再往前,就是苦海了。”即空法师道, “我们止步于此即可。”
就在即空法师话音落下的瞬间,时无筝注意到枫林小径中,有一位身着蓑衣的人在走动。
蓑衣人手持锄头铲子等农活器物,背上还背了一袋子树苗,似要前往枫树稀疏之处栽树。
时无筝五感敏锐,即使山中雨雾迷蒙,也无法混淆他的视线。
他分明注意到这人蓑衣之下,是同样灼灼如火的红衣,而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正是他想要手刃的“仇人”,鬼主。
时无筝下意识想要上前,即空法师却拦住了他,微笑道: “时施主,稍安勿躁,我既然满足了你的要求,告知你鬼主现今何在,你也应给我几分薄面,是不是?”
若是放在平日,有心魔作祟的时无筝哪里肯依,但走了这三天三夜的山路,他的心境被磨平了许多,竟然老老实实听从了即空法师的建议,暂且立于原地。
远远的,时无筝看着穿着蓑衣的鬼主冒着雨,将背后的枫树苗一棵棵种下,动作娴熟,也十分认真卖力,对待这些树苗就好似对待什么珍贵脆弱的宝贝。
待种好了树苗,鬼主在山林间采了些野菜菇子,又去河边摸了鱼虾,看来是要给自己备晚饭了。
时无筝同样很清楚,以红沙谷鬼主的修为和能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对方只是没把他的出现放在眼里,自忙自的罢了。
待鬼主种好了树,获取了想要的食材,便继续披着蓑衣往回走。
临到岔路时,鬼主改了方向,朝即空法师和时无筝的所在走来。
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鬼主先是对即空法师行了个礼,而后转向其身旁的时无筝,面不改色道: “时无筝,我不会在这里跟你打架,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我也舍不得我的枫树,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时无筝明显可以看出来,三年前那个癫狂暴走的鬼主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目光清明坚定,也很平静。
时无筝: “为何?”
这句为何,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为何要种这漫山的枫树?为何你可以从心魔的控制中走出来?为何你说他会不高兴,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真的知道他在那里吗?
鬼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需要和你解释任何。”
鬼主转身而去,可就在他打算重新踏上归途的时候,又侧过头对时无筝道: “但我还是得谢谢你。”
时无筝将信将疑地皱眉,原本被他拽紧的拳头却渐渐放松了: “谢我?谢我什么?”
鬼主扯了扯唇角,笑意中有点凉凉的得意: “谢你曾经把他给负了,否则,我可能就遇不到他了。”
他说的是曾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无筝脸上疑惑更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鬼主重新转身下山: “不明白最好,你不需要明白。”
雨水不停落在他的蓑衣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一阶又一阶,下了山,天光也将尽了,夜里雾只会更浓。
到时候,这些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枫叶,就会发出灯火一样的光辉,在夜色中将整片山谷照亮。
在苦海浓雾消逝之时,他,应该可以见到漫山的枫树枫灯吧?
时无筝站在山阶上愣了好久,最后喃喃发出声音: “鬼主他,难道在用枫灯…”
他作为旁观者,作为祁忘的师尊,其实是知道的。
早在扶水城的千灯赏枫宴时,两人就有了枫灯之约。
“可是我…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好像…”时无筝看着鬼主消失的背影,脸色重新变得困顿迷茫。
他又短暂地陷入因自责,无用,嫉妒等负面情绪引发的心魔里。
为什么总是他,一直是他。
为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无涯寺的钟声再度响起,时无筝混沌喧嚣的思维在瞬间静止了。
即空法师敲了几下木鱼,才睁开眼看向时无筝道: “时施主,祁忘是你的劫,越勒越紧,已经被你弄成了死结,既然解不开了,何不换一条路走呢。”
时无筝愣愣地回过头看他,眼神中是混沌褪去后的无助和惶恐。
“或许,你要历的这段情劫尽头,就是要你斩断情念,斩断这份本不存在,但被牵扯而出的因果。”
“随筝仙君,有道名「无情」,虽然改道修行麻烦,但我想,这对你当下的困境,以及日后修为的精进,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言尽于此,即空法师已经提醒得够多了。
时无筝仍旧出神地看着满山枫叶摇曳,半晌,他低喃出四个字: “无情道…吗?”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
无情之道,才是因果被改写重塑后,属于时无筝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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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最终章(下)
即空法师曾说过,渡了苦海,尘世间执迷的心念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但佛也好,魔也罢,总归是有个结果。
自苦海出来后,鬼主曾因池惑上一世的记忆碎片入了魔,差点造成人间界的生灵涂炭。
当时,鬼主曾亲手交给萧过的御鬼令帮了大忙,御鬼令牵制了发狂鬼主的同时,也让他没办法召唤鬼众屠城。
归隐无涯海千年,从不过问尘世的即空法师,因为先前池惑的嘱托难得出山,参与了这份因果,直接出手封住了入魔鬼主的识海,阻止其因心魔酿成大祸。
池惑早料到了小崽子的选择和结果,提前备了一手,在出发前往苦海之前,曾请求即空法师的帮忙。
因为他知道,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躲不过的事情就要想方设法去解决。
只不过外界人看不明白,茶余饭后胡乱揣测,关于萧过如何拿到御鬼令的传闻版本无数,而即空法师之所以出山压制鬼主的因由,也众说纷纭。
但这些对于鬼主而言,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的识海被锁魂钉穿透,加之先前暴走时过渡消耗修为,鬼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极度崩溃的状态,被压制后他的五感已经消失,神魂也似丢了大半一样,突然失去了生机,安静得如同一块冰冷的死物。
即空法师将被压制后的鬼主重新带入无涯海,鬼主不狂不燥,像块石头般守在曾经和池惑短暂生活过的小院里,终日对着无涯寺西南方向发呆,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天与地的交界处,眼神黯淡无光。
萧过和秦南珂曾几次“故地重游”,带了酒菜过来看望失了神魂的鬼主,萧过难得没因为鬼主的暴走责备,只是对着他一潭死水的面容深深叹了口气。
秦南珂像当日一样,在院子里支了个木桌,摆上酒水小菜,可菜凉了热,热了又凉,终是无人动筷。
鬼主就这般像木头人一般渡过了段时日,直到无涯海冬去春来,惊蛰那日,雨水落了下来。
淅沥寒凉的春雨打在鬼主脸上,他的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死灰般的眼睛终于在雨水中渐渐恢复了光泽,就好似正恢复生机的万物。
也不知道是雨越落越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鬼主的眼睫和脸瞬间湿透了,哗啦啦一片无声地流淌。
直到天色暗去,雨水停歇,鬼主才浑身湿淋淋地回到房间里,一夜无言。
惊蛰日之后,在即空法师的指引下,鬼主来到苦海旁的荒地,开始亲手种植枫树。
这里就是当时在客堂时,即空法师和池惑提到的荒山。
即空法师说,惊蛰日之后,最适合开荒种树。
在绵延不尽雨水里,鬼主的五感和神魂渐渐回归,眼神也不再混沌,但是较之曾经,他的神情里少了几分鲜活,却多了几分安静疏离。
兴许是即空法师的安排,小骨傀炸炸进入到无涯海秘境,过来默默陪着如今安静种枫树的鬼主。
炸炸将一切看在眼里,小爹爹变了,原本他从不亲自下厨做饭,现如今许是被困在无涯海秘境中,日子过于单调乏味,他的小爹爹开始亲自采摘食材,起灶生火,动作生疏地尝试着烹饪食物。
它疑惑,原本以为小爹爹被那个名为即空法师的臭秃驴囚禁于此。
可跟小爹爹生活了一段时日,它发现真相似乎并非如此,这片枫树林稀松平常,根本不是什么可以困住鬼主的阵法,即空法师甚至都没有出现过。
最离奇的是,小爹爹安心守在此,日复一日地做饭,吃饭,种树,不厌其烦。
小爹爹被臭秃驴下蛊吗?不太可能……
“小爹爹,你本无需进食,可为何要日日折腾一日三餐?”有一次,炸炸实在忍不住了,问鬼主道。
“而且还做的这么……”
难吃。炸炸及时咽下了自己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