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诀的视线在身侧的瓷器盏上停留了一瞬,有些无奈:“你也不怕它把你家闹个天翻地覆。”
郁瑶先前有收藏瓷器的癖好,他外公则爱收拾些玉器摆件回来,家里林林总总摆了一堆,干脆直接找人做了个收藏室用来放置,不过外边也留了不少用来装饰。
郁绥捏了捏金渐层的爪子,浑不在意:“你的猫可比你老实多了。”他回过头,眼眸微亮:“再说了,它跟着你和我上二楼去,也不会碍着一楼什么。”
商诀不动声色地扫了郁绥一眼,发现他情绪尚且稳定,无端松了口气。
原先还担心郁绥回到这里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二楼,不同于二楼的布置,二楼被整个打通,没有多余的墙体或是门,空间显得格外大。
“我小时候很闹腾,听外公说,我一两岁时恨不得手脚并用,把整个家都探索一遍,还总喜欢藏在不同的卧室里,让他和丁叔来抓我,所以等我稍稍大些,他干脆把二楼打通,只留了一个储物间,以此来阻隔我随时乱窜的可能。”
“等我年纪再大些,外公觉得我习惯了这样的布置,还方便不少,干脆没恢复原样,把二楼尽数给了我。”
提起外公时,郁绥嘴角不免噙了一抹笑,眸光闪烁,带着怀念。
郁绥的卧室整体呈暖蓝色,壁纸上有海浪翻腾的形状,书桌几乎要铺满一整面墙,上边的架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没剩下一点缝隙。
上边分门别类地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篮球明星的周边,各种飞机和船只的模型,除此之外,在最中间,摆满了十几个相框。
是从郁绥从出生到15岁时的所有模样,一看就是被人认真挑选之后摆放在这里的。
cola从郁绥的怀里跳出来,一跃到书桌上面,琥珀色的瞳仁好奇地打量着上面郁绥稚嫩的面容。
郁绥摸了摸鼻子,侧身挡住了书架上满满当当的相框,试图让商诀转移目光。
商诀像是没看到他的心思一样,径直穿过了他左侧的肩膀,指尖点了点身后一张相片。
上边的郁绥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头上戴了顶粉色的小猪帽子,身上穿着同款的粉色睡衣,他侧着身,身后还露出一小截尾巴,整个人圆滚滚的,格外憨态可掬。
郁瑶还贴心地把相框换成了粉色。
商诀憋着笑,侧过头问他:“这是阿姨准备的吗?”
郁绥转过身,看清他手里拿的是哪张相片,耳垂悄然红了一下。
那是他小时候去完主题游乐园,郁瑶特地给他买的一整套衣服,说是要融入乐园的环境留个纪念,郁绥年纪小,只知道摆poss,他捧着脸,像个圆滚滚的冰淇淋球。
小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郁绥有点羞耻。
他抬手抵在商诀的肩上,想将人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还在继续欣赏他的过往。
“我妈之
前很喜欢摄影,别人都是周岁生日的时候才会去拍写真,我就不一样了,二天两头都有新照片……”
甚至于,郁瑶从他出生起就买了一台相机来记录他的成长,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行,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妈妈……每一个瞬间,都被人精心记录,仿佛他就是郁瑶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见商诀感兴趣,他一时半会儿L也藏不起来这些相片,郁绥干脆双手抱臂,摆烂似的等他看完,偏偏商诀半分不老实,不仅要一张一张看过去,还要问他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发生的。
“这张呢,你怎么趴在树枝上?”
“当时太调皮了,非要闹着吃桃子,我妈喜欢吃桃子,外公在院子外种了颗桃树,我没想到爬上去就下不来了……”
“那这张呢,你怎么在哭?”
“隔壁有个小屁孩儿L要和我争大哥的位置,还敢去欺负宋臣年,我怎么能忍,只好直接上手让他知道什么是强者的力量……”
“这张好可爱,不过怎么脸上有泥巴?”
郁绥:“……”
他看着自己七岁时参加社会实践帮老奶奶取鹅蛋,结果被大鹅追着满地跑的照片,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按住了商诀的手:“你就不能问点有意义的吗?”
他获奖的,参加比赛的,过生日的,一大堆照片摆在跟前,商诀偏偏挑了他最糗的样子来问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气是什么?
见他生气,商诀抿唇轻笑了一下,一只手捧在他脸颊上,温声道:“可我觉得这些都很有意义,照片里的你都很鲜活,是我没见过的样子。”
郁绥浑身一下就烧起来了,先前的不满偃旗息鼓,只剩下不好意思。
他挥手倒扣掉一个相框,清清嗓子维持表面的平和:“挑点我的辉煌时刻。”
他也很需要面子。
商诀弯了眉眼,笑得促狭,凑过来含住了他的唇瓣,温热的气息渡过来,郁绥地狐狸眼倏地睁大。
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他下意识地张唇,眼睫颤动,缓慢阖上。商诀捧着他的脸,侧身退开,只是贴着他的唇亲了亲,没再深入做些别的什么。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郁绥很快睁眼,从脸到脖子都
绯红一片,像傍晚时分迅速蔓延的云。
“绥绥,我觉得你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崭新的、辉煌的,不需要去刻意区分些什么。”他嗓音亲昵:“我猜,阿姨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被它们都挑出来摆在这里。”
郁绥眸光微动,眼睑微抬,看着眼前的人。
当年郁瑶也是这么说的,郁绥不愿意把这些照片摆出来,免得被宋臣年嘲笑,郁瑶只是捏着他的脸,轻声劝他:“怎么会是丢脸呢,里边的猪崽多可爱啊,一点也不比你站在颁奖台上差。
你看你站在颁奖台上的时候总像个小大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像个小孩子。崽崽要是都收起来,妈妈都没有做妈妈的自豪感了,你真的要拒绝妈妈这么小的愿望吗?”
……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郁绥很轻地眨了下眼睛,偏过头,收敛了情绪。
“别的东西可能不在,不过那棵树还在那儿L。”他朝着身后的方向指了下,阳台之外,是一片很大的庭院:“大概是老人家都喜欢回归田园,当年院子里被种了很多东西,要是没记错,不仅有桃子树,还有白菜和大葱……”
“你要看看吗?”他转过头来看商诀。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映在地面上,交织出一层又一层斑驳的光影。
庭院里的桃树早已不复当年的郁郁葱葱,冬寒料峭,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依旧在风中飘摇,显得有些孤单。
郁绥带着他走到庭院里,戳着略显粗壮的树干,有些怀念:“听我妈说,这棵树和我的年纪一样大,因为她当时怀孕了总闹着要吃桃子,还必须要树上新鲜摘下来的,外公被闹得没办法,只好托人找了棵结果的桃树移栽在院子里……”
提起郁瑶,他脸上总带着笑,眉眼间的凌厉散去,只余下温柔。
他伸手去摸斑驳的树干,树皮粗粝,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纹路,有的是郁绥小时候用刀子刻的图案,有的是郁瑶帮他测量身高时划得横线。
郁绥小时候还总抓着郁瑶的袖子问她,为什么今年还是没有长高啊,为什么还会变矮一点点,郁瑶总会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说他是小笨猪。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商诀,”郁绥席地而坐,半倚在树干上,眼
睫半垂,眸光很深:“故事说,很多年前,有个小孩子每天都会看看自己有没有长高,所以他就在家门前的向日葵上做了标记,每天都跑过去比划一下,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非但没有长高,反而还比第一天的时候矮了很多……”
“我当时也这么蠢,所以总爬在树上,想要证明自己比它高,被我妈知道了,她说我呆,我已经长高了很多了,只是桃树也会长,还比我长得快,然后她就骗我说,多吃不喜欢的蔬菜就能长得比桃树还高……”
时间明明那么久远,可当时的场景好像是一副清晰的画卷在眼前浮现,郁绥的鼻子奇怪的酸起来,连眼眶也是。
他太久没有回家,太久没有回忆,太久太久没有见到郁瑶。
妈妈,那么温暖又令人眷恋的词,却已经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无法容忍,却也只能依靠怀念。
郁瑶的面容清晰又模糊,明明只有二年,可郁绥总害怕,害怕自己会逐渐将她忘记,害怕她在自己生命里的痕迹逐渐消失……
郁绥阖上了眼睛,再也容忍不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泪水从眼尾渗出来,砸进发缝里。
“商诀,我好像有点想她……”他嗓音含糊,但任谁也能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
顶端的桃枝被风吹得轻轻晃了下,安静又沉默的瞬间里,商诀侧过身,将人揽进了怀里。
“郁绥,如果难过,是可以哭的。”他细瘦的手指穿梭进郁绥的后脑浓密的发里,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胸前,“这并不羞耻,也并不难堪,这只是你作为一个孩子的权利……”
都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郁瑶却从不这样想。
她总是会为郁绥举办一场又一场隆重而盛大的生日宴,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他的降临,是她此生最伟大的幸运日。
郁绥眼中蓄满了泪水,那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睛盛满了脆弱,他猛地攥住商诀的手,失声痛哭。
少年的啜泣声湮没在长久的夜色里,商诀身上的礼服被泪水浸湿,晕染开一片深色。
银白色的月光越过少年的肩,垂落在前方不远的院门之上,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其中冲破€€€€
半掩的门被倏地撞
开,白色的萨摩耶朝着两个人的方向跑了过来,它跑得很快,生怕错过什么一样,像是划破沉沉夜色之中的一道迅疾的闪电。
可乐用头拱着郁绥的胳膊,不断喘着气,郁绥转过头时,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什么。
是厚厚的一沓信,但其中有几封的颜色格外显眼。
几乎是本能的,郁绥停下了哭泣,颤抖着手指将信封从可乐的嘴中取了出来。
鲜亮颜色的信封只有二个,无一不例外的,上边只写着“郁绥收”。
蓝色的那封已然有些褪色,落了层灰,一看便是在信箱里待了很久,还有另一封橙色的信纸不外乎如此,只有粉色的那封鲜亮如初,带着冬日特有的冷气,上边落了“18”的字样。
商诀见此,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着郁绥的肩,试探性开口:“要拆开看看吗?这可能是……”
“不是可能,一定是我妈写的。”郁绥哽咽着打断了他的话。
除了郁瑶,谁会一年又一年地送来早已被遗忘的信件;除了郁瑶,谁会费心地记得他的生日;除了郁瑶,谁又能在对待他时如此用心又细致……
郁绥的胸腔发涩,抹干净了眼角的泪,规规矩矩地坐正,拆开了面前的信封。
“亲爱的猪崽:
又见面啦,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来晚,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今年你的生日宴筹备的怎么样,我但猜,一定辉煌而盛大。你会像一个耀眼的王子一样,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在万众瞩目之下收到全世界的祝福。
不知不觉间,从前总跟在我身后哭哭唧唧的小猪崽已经十八岁了,从前你总说,‘妈妈妈妈,我长大了,不要叫我猪崽了,这样一点也不酷’,我就总是忍不住去想,长大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真是可惜。
但我想,现在的你大抵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年模样,清朗又帅气,旺盛而炽热,像是一颗沉默在土地里的种子,分明脆弱又渺小,却总是能在我意料之外,破壳、发芽、向上生长……一步一步,成为我赞叹而惊奇的样子,成为我骄傲而自豪的存在……
可我总觉得你会很辛苦,会很疲惫,也会在人生这条艰难的路上彷徨或迷茫。对
于一些人来说,18岁或许是一个分水岭,或许是成长的标致,或许是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可我不这么想。
郁绥,你要知道,你是你自己。
不必为了谁而妥协,不必为了谁而退让,也不必为了谁而改变你原本的模样。
你只是你,是你自己,是被妈妈爱着的小孩,仅此而已。
你该是自由的,是热烈的,是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我很难过,没有陪你走过往后的人生,没有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无法见证你未来的无限可能,生命总是有限的,作为一个母亲,我想现如今,我能做到最好的,就是给予你无限的支持,赠与你无限的力量。
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①,它是多样的,能够延伸出无数的可能,能够衍生出无数的选择,我只希望,18岁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可以坚定选择的机会,你会拥有更广阔的未来,会拥抱更广阔的世界,会变成你热爱的、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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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绥一字一句地读着手中的这封信,不敢错过一字一句、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