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段眼瞅着他只是时不时瞄一眼图纸,甚至怀疑他的眼神并没有在图纸上停留,但是他就是快速而准确地将这机甲模型拼好了。
“你不用看?”他语气稍显惊讶,指了指图纸问。
萧越没抬眼,只是带着笑意反问:“你组装枪的时候需要看?”
“那把枪跟了我很多年,我闭着眼睛都能装,”秦段说,“这个机甲模型也跟了你很多年?”
不,并不是。
这个机甲很新,图纸也是崭新的,而且他刚才眼睁睁地看着萧越把装模型的硬纸盒外封塑膜拆掉。
果不其然。
“不是,这是我刚买的。”
秦段一句惊叹卡在嗓子眼里。
萧越看他这样儿,竟然有点忍不住得意起来,像花孔雀一样开屏。
“这很容易,”他边说边把组装好的机甲模型拆掉,眼睛不看模型却看着秦段,“每个机甲模型即使型号不同,但组装原理却是相同的,就像建房子打地基一定要先清理地基底部。”
那双深棕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秦段睫毛一抖,抖得很快速,像是夜里骨骼悄悄生长时不经意的抽搐。
“拼多了,熟悉了,你也能做到。”萧越松开最后一块零件,零件哒啦一声掉进盒子,他直起前倾的身体,手掌压上沙发面。
就压在秦段手边。
两只手掌之间隔了点距离,接着更显细长的手指动了起来,食指指腹抵着沙发,轻轻往旁边一靠。
细长的食指抵上了另一个人的手指,两个曲起的指节安静无声地抵在了一块儿。
秦段感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他手指上,抵过来的力道很轻但让人不可忽视。
那手指一勾,状似无意地在他指节上蹭了下。
他心率加速,喉咙瞬间干巴巴的。
强装镇定地偏开和萧越对视的眼睛,看向另一边。
喉咙干到他想喝水,也可能他想通过喝水缓解他的不知所措,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桌上放的水杯,而沙发上的那只手一动不动,被看不见的胶水牢牢粘在沙发面上,默许似的停留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息。
他好像知道萧越营造出来的奇怪氛围是什么了。
就算再迟钝,他也知道那令他心跳隐隐加速,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被定在原地的氛围是什么了。
那两个字在他心里呼之欲出,都涌到嗓子眼了,可他慌乱不敢认。
第55章 曾经
当航行的飞艇降落在地面上时,地面已经铺了一层细软单薄的雪粒子,空气中的冷意从敞开的舱门渗透进来,整个帝都被稀疏但不间断的雪花包围了。
一群人下了飞艇后,各自分别,奔回家中,懒洋洋地在家里待了两天,上学的日子又到来了。
秦段回到学校的时候,萧越已经在寝室里了。
室内开着暖气,这少爷穿了件很单薄的长袖,底下套了条运动裤,坐在书桌前拼模型。
看到桌边的人影,秦段推门的手顿了下,眼皮轻轻跳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那几天度假生活,如梦里岁月般,令他甫一回想就感到微微的不真实,好像海边的燥热都留在了昨日,雨珠都挡在了这栋建筑之上。
隔了两天才再次见到眼前人,他嘴里轻轻哈出口雾气,压下那些突然升腾而起的涓涓细流似的莫名心绪,把帽子围巾摘了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临出家门前,秦父背着手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穿这么严实?有这么冷吗?”
秦段摸了摸脑袋,手指碰到冰凉的头皮,他这发型真冻脑袋,虽然这么多年来习惯了,抗冻能力提高了,但谁没事想顶着凉飕飕的脑袋在街上乱晃。
宿舍门咔哒一声关上,萧越背对着他喊了句。
“回来了?”
他嗯了声,手上勾着个袋子,袋子里边装的是谭阿姨硬塞给他的水果。
把袋子放下后,瞟了眼坐在书桌前屹然不动的某人,犹豫了几秒还是迈步走过去。
萧越桌上的小型音响正嗡嗡的震着,一句接一句的流畅外文歌飘了出来。
立体音响这东西实际上也是老物件了,和手表一样,在过去有实际作用,但放到现在已经是快被淘汰掉的东西了,就像终端也在时代的更迭中也已经淘汰了一代又一代。
萧越还用着音响,他认为有些东西应该分割开来才更有感觉,比起用终端播放音乐,他更倾向于用立体音响联网,那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专门承载了整个星网的音乐,横隔开其他的、冗杂无关的东西。
秦段站在他桌子旁,睫毛向下一垂,看向已有大体轮廓的模型,随意地扫了眼,视线飘到握着模型的手上。
细长的手指抓着模型,手腕掩盖在衣袖下四处转动,从与桌面垂直,到与桌面成四十五度,又转到平行。
在袖子的遮蔽下,他手腕的骨骼感仍然明显。
秦段看着袖子边缘,几乎是凝视了,视线黏在上面好一会儿,产生点困惑。
绳子呢?
萧越手上的红绳去哪了?
好像……不见了?
他不敢确信自己的记忆,稍微回想,印象中他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那根红绳了,也可能是记错了?又或许这根红绳正掩盖在单薄的衣袖下?
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食指和拇指指腹互相蹭了下,压制住想把袖子拨开一探究竟的冲动,撕下粘在手腕上的视线,转回去看萧越不紧不慢的动作。
出乎意料的,萧越这回拼得很慢,慢慢吞吞的,眼睛仍然时不时瞥一眼图纸,手指在盒子里一拨,几个零件弹开来,他拿起底下的零件往逐渐成形的机甲上安。
悠悠哉哉,瞧着不像是手生才减慢速度,而是在享受拼机甲的过程。
整个狭窄的房间充斥着舒缓柔和、语调缱绻的外文歌,黑脑袋随着音乐节奏时不时一点一点,上边有几根头发翘了起来,翘起的头发也跟着点头频率一晃一晃。
萧越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这里指的不仅是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萧家给他的物质条件,也是指他永远能妥善地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舒服的状态里,比如现在边听歌边慢吞吞地拼着机甲。
秦段记得他还喜欢看电影,会调酒,甚至穿衣品味也很不错,虽然他平常在心里吐槽萧越的穿衣风格花哨且骚,但不可否认,这人确实独有一套自己的审美。
秦段望着他单薄的脊背出神,萧越穿着单衣比身上不着一物的时候“薄”很多,锁骨延伸到肩膀的那条骨头将衣服顶起来。
和这人接触越多,对他了解越深,越确信他是个典型的富人家庭教育培养出来的少爷,他那些小众的爱好、悠闲的生活状态、懒散的性格皆承载在他良好的家境之上,他的家境使得他不涉生计,甚至可以无视未来,只注重当下就好。
即便如此,他现在所展示出来的少爷状态也和秦段很久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
萧越确实抽烟喝酒懒散成性坏毛病一堆,但他很早之前就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他心里,他完全能够接受萧越的小毛病,细究起来,萧越甚至因为这些小毛病显出点可爱。
可爱?
秦段一瞬间有些恶寒,鸡皮疙瘩噌的一下全起来了,他怎么会用可爱这种词形容萧越?
边想边忍不住挠了挠耳朵,手指碰到耳垂时,产生一种错觉,他竟然觉得耳垂有点热?
眼珠子往上一抬看向天花板,随即又落回来,视线重新往正在拼模型的人头顶走去,先瞟了一眼,然后才持续看起来。
头顶往下是额头,额头被刘海遮住了,几根过长的头发扎到了睫毛,萧越眼睛一眨,睫毛上下扫了扫,熟练地把那几根落到眼前的头发挑开,他睫毛很长,扫动时,和外边那些稀稀拉拉的雪粒子飘落的感觉差不多。
秦段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桌边观察了某人很久,他不动,某人也不出声,悠哉悠哉地拼着模型,任由他看。
一个个零件严丝合缝地卡进专属于它的位置,无论是拨弄零件亦或是安装零件,萧越的动作都十分灵活,秦段自上而下看过去,看到他睫毛掩盖下的棕色瞳仁,那双瞳仁显出些专注。
他们是一类人,只要做事就能沉下心来,无论是正经事还是“不正经”的事,萧越拼机甲的样子和平常完成课程作业没什么两样。
这给了秦段出乎意料的感受,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度怀疑萧越即使做事不用心也能得到很好的成绩,刻板地认为世界上就是存在这种人,光靠天赋和运气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
秦段不太想回忆那些过去,可当视线转到萧越身上,他总会冷不丁地想起过去某些事,像是触发了深埋的机体本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积压在心里的嫉妒、羡慕,又或者不总想起那些耿耿于怀,有时候只不过是瞟到萧越某些细小的动作,脑海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过去的场景,想起过去的萧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表情,做过类似的动作。
秦段伸手捡起个零件,眼瞧着机甲模型快成型了,他问了句:“你当初为什么要报军校?”
外文歌跳到下一首,萧越分出点视线放他身上:“嗯?”
“我以为你们家会想要你考帝都大学,那里的商科是最好的。”
“我们家?”萧越突然笑了,拿过他手里的零件,两人指尖相碰,萧越的指腹蹭了下他的。
秦段一时间缄默了,被触碰到的指腹按上冰冷的木桌,止不住贴着桌面蹭了蹭,想把手指上似有若无的温度蹭掉。
按上木桌的指头莫名发痒,那种痒不是浮在表面而像是渗透进了他的血肉,顺着血管四处流窜,让人想抓却根本抓不到首尾。
他睫毛一抖,蹭桌子的动作没有两秒钟,萧越还在抬头对着他说话,脸上浮现熟悉的笑容,那种悠然自得的微笑。
“我哥就是帝都大学的,我没必要再去考帝都大学吧?家里所有事都有我哥顶着,我们家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这话配上这笑容,实在像纨绔二世祖。
秦段思绪又有点跑神,不知道是寒冷的天气令他思绪难以集中,他才总会看着眼前人出神,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两天的时间空隙让他恍然发觉度假期间升腾的燥热都冷却下来,像空中突然建起了一座跨海大桥,从桥的这头到另一头两边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间流逝,所有事情不能同日而语。
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隐约的直觉,心里认为荒谬的同时又止不住去想,去想€€€€想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抵在桌面上的手指贴得冰凉的桌面暖了起来,他挪动手指,换了个位置。
时间和距离不能用同种单位计算,所以秦段行驶在跨海大桥上时才感到一阵不真实。
萧越的笑容使他想起几个月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那是秦段在中学毕业以后第一次离萧越这么近,近到他就站在他眼前,两人对视,然后交谈。
秦段那会儿没什么感觉,只是在打量他渔网罩衫底下的身躯有没有受伤,当时他还以为陶宇是因为打球的事才惹怒萧越。
后来喝了酒,走出灯火通明的大厅,坐在的士车上,城市五彩斑斓的光线照进车窗内,光线扫过他的睫毛、鼻梁还有脸颊,酒意上涌,他才感到某些后知后觉的汹涌的不真实,恍如隔世,度假后两人分开的那两天里秦段也有这种感觉。
他记得当时包厢内的气味很难闻,踏进门的刹那,他没控制住皱起眉头,空气中酒味烟味以及各种乌七八糟的信息素气味混杂。
萧越被很多人挤在一张小沙发上,他没有坐在正中而是坐在右侧边边,分明位置上不是众星捧月,秦段仍能感觉出包厢内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玩游戏轮到他了所有人都要喊一嘴“到萧越了”“越哥来”。
就在那种环境里,萧越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了句话。
他们刚刚认识了。
“刚认识”,秦段把这三个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像把一块已经失去味道的蜡皮糖嚼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作响,脑海也跟着一道回播起萧越坐在小沙发上的画面€€€€萧越就坐在那种混乱气味里面,就扎根在人堆里,手上的红绳随着他按下骰盅的动作往下滑,他松开骰盅,抬头看过来,然后停顿了一下才想起站在眼前的人叫什么。
从混乱的空气中突出重围,窗外的景象换了一茬又一茬,汽车走到军区大院附近那条冷清的道时,秦段忍不住提了提嘴角,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笑的含义不是开心也不是高兴,总之比之向上的积极情绪,其中包含的中性情绪更多,像是在嘲笑什么人,那股讥讽有点强烈,强烈到像是枪械外壳反射出来的银光。
四周只有月光和时不时扫过的车灯,车内的光线更昏暗了,昏暗的光线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发出那声带笑的轻哼后他自己也愣住了,瞳孔望着窗外出神了一两秒。
后来他回忆起来,模糊地判定他当时可能在笑他自己,也可能笑横亘在中学和大学之间的时间。
如果秦段不承认他过去那些年对萧越的关注,那么他也是在那一刻才开始真正认识萧越的。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他心里隐隐有种错觉,一旦他承认了,他就输了。
思绪到这,他被自己的幼稚逗笑,他有点恍然大悟了,和在虚拟战场那会儿被萧越一枪毙命的感受差不多,他之前从未发现自己这么幼稚,身边人谁不说他成熟可靠?
现在因为一个萧越,他才发现自己性子里饱含着幼稚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