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段想起来了:“抱歉。”
顿了下,补充道:“我不能收。”
黑亮澄澈的眼珠子正注视着他,Omega被他看得不生气了,害羞和窘迫渐渐涌了上来,犹豫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笔记本,递到秦段跟前。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Omega被他问得耳朵更红了,拿起笔记本就要往他手里塞:“你、你别管,你拿着就行了。”
秦段没接,往后退一步,把手背在了身后。
Omega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儿,又气又恼,随即感到失落。
是这样的,秦段没收过青春期同龄人任何表达爱慕的礼物,Omega觉得丢脸,自己让许锐送过去的饼干秦段都不收,更别提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知怎的,秦段叫住他:“等等。”
Omega离开的脚步顿住,看向他的眼里带着惊讶。
胸口始终郁结着一股复杂的情绪,秦段脑袋放空两秒,仿佛把灵魂交出去了,任由郁结的情绪支配身体,他眼珠子下移,视线落到了笔记本上。
情绪支配着他的身体,他伸出手,拿过那本笔记本。
一落坐,尖锐的上课铃猛然打响,他从发愣状态抽离出来,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本,坚硬的书脊正抵着他的手心,冰冷的封面与他温热的手心相贴。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收下了一个陌生Omega的礼物。
盯着有些磨损的封皮几秒,他翻开封面,一直翻到内页,第一页的最上端写着日期。
这应该是本日记本。
为什么会是日记本?
秦段有点奇怪,接着往下看。
[我今天在食堂看到你了,你又点了两个肉菜,真的好能吃,Alpha都这么能吃吗?]
[你又考第一了。]
[今天老师发了你作答的卷子(复印版),好厉害,你的字好漂亮。]
[.....]
他慢慢懂了,这里面的“你”大概就是他,Omega送给他这本日记本的意思大概率是在告白,如果照许锐的话来说,这本日记本就是一封情书。
秦段眉心抽痛起来,他这会儿稍稍有点后悔了,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在谴责他,谴责他怎么能任凭情绪收下他人送来的私密日记,谴责他怎么能偷看别人的秘密心事。
他明明不喜欢那个Omega,甚至不认识那个Omega,他竟然直接收下了他送来的日记本?
这一点也不像他。
草草看了一页,秦段不打算看了,正要合上日记本。
一行字映入眼帘。
[今天我遇到你了,可惜的是,你和我擦肩而过,我一直看着你,而你看也没看我一眼。]
秦段眼睛微微瞪大,眼球紧抓着这行字,渐渐的,瞳孔的倒影里只剩“擦肩而过”四个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电流猛然击中他,命运是多么的巧合,这行字描述的情形和刚才在楼上他与萧越之间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
电流将他劈得心跳急促,他终于清醒过来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件什么烂事,硬梆梆的书脊抵着他的手心,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处事不周,他竟然因为和萧越赌气就收下了一个陌生Omega的告白信物?
郁结于胸的杂乱情绪全在无声中爆发出来,沉重的道德感令他为自己做的错事感到苦恼,这苦恼底下又暗含着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痛苦,对自我的谴责以及质疑,认为自己不可理喻,同时又感到迷茫。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难道连谈恋爱,他也要和萧越比吗?
可是萧越并不认识他,萧越根本不知道他在暗地里和他做各种比较。
萧越甚至不知道,就在刚刚,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
秦段维持着那种令人迷茫的隐痛,合上只看了一页的日记本。
在他那傲慢昂扬的青春里,萧越用一次只有一个人在意的擦肩而过教会他,这世界上会有人一点也不在意他。
第61章 曾经:梦见你
潜意识里,秦段始终强调萧越是“抢”了他的第一,“抢”是个动词€€€€极具个人喜恶情绪的动词,一个简单的字眼里包含着许多复杂情绪,诸如他下意识的不甘,王位被夺走的错愕,又或者是他背地里偷偷积攒起来的无法自控的羡慕。
他把萧越占据他的位置划定为“抢”,换而言之,他脑海里有一个牢固且坚实的认知€€€€年段大榜上的第一名也好,各种比赛的胜出名次也罢,他认为这些名次生来就是属于他的,一旦有人越过他将位置占据了,他都把这个人做出的行为称之为抢。
可事实上,这些位置真的生来就属于他吗?
在对自己发出这个疑问之前,秦段本能地认为以上问题的答案是肯定。
他目之所及、手指所触,眼睛掠过的每一份奖项、手指触碰的每一份荣誉,都该是属于他的。
他生来拥有。
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他得到过不计其数的荣誉与赞美,这些荣誉与赞美日渐满溢,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使得他开始自得,自得在不知不觉中无限扩大,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一座座奖杯耸立在他的人生路两旁,他十几岁就能看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甚至是百岁的荣耀,他认为那些他还没有得到的荣誉只是因为时候不到,他迟早会把人生路上所有奖杯收入囊中。
年段第一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座奖杯,演讲比赛的胜出名次也是,还有其他被萧越以及萧越团队占据的比赛名次同样是,他早就习惯了赢得第一,在日复一日的胜出中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胜出、赢是属于他的,他永远是最大的赢家,萧越则是个意外的入侵者,抢走了本属于他的荣耀。
在这种坚固的认知下,他和萧越较上劲了。
他关注一切关于萧越的消息,频繁地往十七班走廊跑,每天下午从学校后门离开,不知不觉中,萧越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每天都会念起、想起的魔咒。
事实却不如他所料,在与萧越的交锋中,他并没有一直取得胜利,他有时候会赢有时候会输,赢的次数比输的次数多,可就是那少之又少的几次失败让秦段牢固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在一次次出乎意料的失败后,他开始产生怀疑,他开始询问自己:是否他永远会是最后的赢家?是否他所有的比赛都将取得胜利?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永远是最后的赢家,也不是所有比赛都会取得胜利。
萧越的意外闯入,强势突兀到像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在秦段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拿着奖杯,干脆利落地往秦段心口开了一枪。
那一枪洞穿了秦段的洋洋得意与自以为是,枪声有如平地惊雷,震得秦段眼冒金星,将秦段从一叶障目的人形壳子里震了出来。
秦段恍惚了,他回头看才意识到自己那渗透进骨子里的傲慢自我,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血肉。
他从另一个温热的躯体诞生,浑身赤裸地掉落到这世界上,初生婴儿的外貌大同小异,他皱皱巴巴的脸和其他产房同一时间落地的婴儿无一区别,老天很公平地让所有人类在降生这一瞬间完全类同,他并不是个例外,胚胎成形之前没人拿着枪指着他说“你生来就该拥有一切,你生来就该是第一”。
上天并没有赋予他这项权利,所以他十分自我地认为他成长过程中每一个奖项都该自发地套到他脖子上、每一束鲜花都该自发地送到他面前、每一声赞美都该极有眼力见儿将他捧至高云之上€€€€这是很可笑的。
一切较劲被骤然打破,萧越不存在“抢”他第一的恶行了,萧越并不是抢走了他的第一,从没人会抢走他的第一,第一本就不是他的。
第一的王座只是摆在那里,是件无主的死物,只要谁想坐、谁有能力坐都能坐上去。
他不可能永远待在第一的王座上,总会有人代替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不是萧越也会有其他人。
他开始想起家族带给他的底气,他之所以能够收获遍地的掌声与鲜花,有赖于他的家庭,是他的家庭培养了他,是他的家庭给了他最好的资源,是他的家庭给了他许多别人一辈子也获得不了的机会。
是,他是付出了努力。
面对很多赛事、面对每一次考试,他都付出了努力,但这远远不能抹去他家庭给予他的旁人难以企及的教育资源。
没有这些资源,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他还会收获这么多掌声与荣誉吗?
秦段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先前不可理喻的傲慢与优越感。
击碎他傲慢的子弹是萧越击出的,那些颠覆他认知、将他的面子里子全部剥开的冲击是萧越给予的。
那段时间他感到狼狈,狼狈到像是不战而退的逃兵,他怎么可能是逃兵?不,他绝不会。
怀抱着这种欲盖弥彰的想法,越是狼狈他越想要掩饰,越是可笑他越笑不出来,他一边认为自己确实不该傲慢,一边不断和萧越作比,他企图通过接连不断的比较来向萧越证明他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他并没有那么可笑。
暗地里,他继续和萧越较劲,这种飞蛾扑火般的隐蔽较劲使他产生某种报复的爽感,报复萧越亦或是报复他自己。
每当两人参加同一场赛事,在名次公布的第一时间他都会很积极地去查看,如果是自己的名字在先,他会盯着告示屏上那个居于下位的名字咧嘴一笑,他想这回是我赢了萧越你也没那么厉害嘛;如果是对方名字在先,他又会在瞬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狼狈袭来,站在告示屏前的每一秒他都感到萧越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自得与傲慢。
一开始,这种戳穿令他简直不能忍受,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对此感到习惯。
在赤裸裸的戳穿下,萧越使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完美,他有缺点。
颠覆认知的戳穿一针见血地扎到他骨髓深处,以他血肉为壤,长久地存在于他的青春里,到了后来,秦段做出改变,他变得收敛,他不再认为哪一种奖杯本就该属于他,面对同龄的竞争者他不再觉得别人比不上他,他收起时不时就会倾泄而出的傲慢,他开始看到同龄竞争者的优点,看到很多人的优点。
也是从那时起,家里的弟弟妹妹亲近了他许多,他们对他说“秦段我觉得你脾气比以前好了”“你以前像神一样,高不可攀”“有点点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感觉”,他们都说他变得温和了。
这种变化本该让秦段欣喜,在直面自己的缺点、改变自己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萧越的存在,在这场只有他知道的角逐赛里,他自顾自地和萧越比得尽兴,尽兴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受虐般的自得其乐。
然而改变的欣喜很快被萧越的绯闻冲击掉了,从那个时期开始,事情就失控了,有一层看不见的枷锁禁锢在了他自顾自与萧越比较而产生的复杂心绪上,枷锁让情绪更加复杂。
他说不清那种叠加的复杂情绪具体是什么感受,总之有一种令他胸口憋闷的物质渐渐扩散开,长久地积郁在他胸前,有如无人理会的铅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段时间他开始做梦,梦境的起初是他溺水了,胸口闷胀到不行,画面一转,他看到自己站在平地上,四周根本没有水,可沉甸甸的闷胀感没有消散。
他托举着这股闷胀感向前走,四周滑过很多快速而混乱的画面,他从一个画面坠入另一个画面,接连不断的€€€€他看到萧越站在十七班门口,手上拿着一本书,撑着窗框和里边的人聊天。
有人问他站在那里干什么,萧越笑着说罚站啊。
他还看到宽阔的足球场,一道人影飞快从眼前掠过,人影奔跑着跳跃着,小腿高高扬起,鞋面狠狠一踢,足球撞入球门。
还有萧越将伞放入爱心伞箱,伞柄从他温热的掌心滑落,他双脚一踏,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幕里。
同样有萧越在走廊上迎面走来,微风带起他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
......
太多了,不知道是梦境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睡着时感到混乱,醒来时回忆起梦里的一切更感到混乱。
他第一次梦见萧越,早晨醒来是惊醒的,唰的睁开眼睛,然后对梦境里的内容不可置信。
他怎么会梦见萧越?
秦段很抗拒,睡觉包括梦境都是很私人的东西,萧越的出现让他感到羞耻,像是被人偷窥了秘密一样。
同时也很烦€€€€萧越白天打扰他的生活还不够,晚上还要入梦来骚扰他?
他不知道梦境的发生是山洪暴发,一场梦来了紧接着其他梦也倾泻而下,诸如此类的梦境越来越多,梦到萧越已经成了一件秩序化的事情。
秦段难以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出于羞耻又或许是实在抗拒,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开生活中一切有关萧越的东西,他不再去关注萧越这周有没有逃课,不再去听萧越今天穿了什么牌子的鞋。
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想再听了。
他不想萧越再出现在他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