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集在可怜你,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怜你。所以是你最不能接受的一种。自杀?”从对方愕然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池竹西肯定道,“他们找到遗书了。”
将遗书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他的表情又变了。只是一个微低的侧头,光影下移,他的脸浸入阴影,边缘的线条顺着下颌瘦削的线条没入脖颈,没由来的添了几丝阴沉,声音也低下去。
“可你不相信池淮左是自杀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信。”
严怀明身边年轻民警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了。
室内外一片寂静,没谁说话,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桌边的少年。
年轻民警之前就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一直心惊肉跳,很难相信这么一个明眸清秀的少年拥有某种心理疾病。
他的所有不正常都建立在完全正常,甚至比常人更为姣好的面容下,反而加深了异化感。足以让还没怎么接触过这方面的人不免心生恐惧。
而此刻更甚。
“这简直跟鬼上身一样……”看着面色冷白到几乎透明的少年,小民警喃喃说。
第4章
刚赶来的心理辅导员“啪”地一下拍向小民警后背,把人打得一激灵。
“当着严副胡说八道些什么?回去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默写一百遍!”这名干练的女性朝房间里的其他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开始观察起池竹西来。
很快她得出结论:“他在自我抽离。如果不是自我抽离那就是解离症,具体的我还需要和他的心理医生谈……提醒一下,你们知道这样很容易被投诉的吧?”
预审捂着额头,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没人比我更清楚。”
严怀明罕见地没张嘴抨击这群事逼的有钱人,严肃道:“现在证据齐全,蔡闫那边也没有异议,可以结案了。小池同志这边辛苦你照顾一下,我去查他的心理医生,看能不能联系上。”
“尽快。”心理辅导员说。
“真不是撞鬼啊?”小民警心有余悸,“隔着这么远真能能听见?还一字不漏?”
“他很敏锐,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敏锐,人本来就会无差别接受周围所有的信息,区别只在于这里。”心理辅导员指着太阳穴,“看你脑子有没有能处理这些信息的能力而已。”
小民警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自言自语,说这听起来怎么比撞鬼还玄乎。
心理辅导员又给了他肩膀一拳,笑骂:“抄一百遍还不够是吧?”
小民警苦兮兮跑了。
高集在会议室坐下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倒不是和小民警一样被吓住,而是在切身体会后突然想起了池淮左。
第一次看见自己弟弟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惊慌?恐惧?
他甚至明知毫无意义,还是打电话来指责了一通,只是因为愤怒。
到底谁该为此负责?那个小偷?还是被赋予信任却没能给予正确疏导的自己?高集也不知道。
像这样的案子其实根本到不了他手里,就算考虑到社会影响,市局也只会任命“专员”来调查。
而在电话里听见池淮左名字的时候,高集立刻从家里的床上跳起,怀着孕的老婆睡眼惺忪问他出什么大事了,他答不出来,安抚好老婆后手忙脚乱拿了一件外套就去开车,连伞也忘了带。
他就快要当爸爸了,但他现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一个父亲。
无数的证据都说明池淮左是自杀的,那份遗书内容自杀动机充分,已完成初步质证、审查,现在只需要技侦那边跟进。
他的父亲在外出差,听到消息后沉默两秒说知道了,他的亲生母亲联系不上,而他的继母表示那通电话就是她打的,需要池淮左去确认一份文件,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并对警方给出的任何说辞都全盘接受。
受舆论的压力,调查出自杀这一结果时,相信今晚大多数知情者都松了一口气。
全世界好像只有池竹西还在毫无意义的坚持,就像当初池淮左毫无意义的那通电话。
但就和那通愤怒的通话扭转不了池竹西的病情一样,池竹西如今的坚持也不能改变池淮左自杀的事实。
悲伤的五个阶段,这次池竹西停留在了「否认」。
而即使现在的高集能对此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帮池竹西走出这种困境。
严怀明抱着一叠资料急匆匆走进会议室,见坐在这里一言不发的高集,挑眉道:“支队的人虽然没你那边多,案情总结会该来的也都会来,高队要不你往里坐坐?”
跟在他身后的监控员叹了口气:“老大你怎么又开始了……高队你别多想,老大他每次破完案就这副德行。”
“什么叫这副德行!你这小子怎么总在外人面前拆我台?有意思么?”
“往里坐,往里坐老大!”
刚才的心理疏导员也跟在后面,高集叫住她:“你怎么也来了?”
“刚刚严副联系上池竹西的心理医生,他已经到了。”
高集愣了愣:“池竹西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判断,这要看他以往的病情。他的心理医生比我们清楚,放心吧高队。”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来也巧,池淮左的代理律师也刚刚到,说要见池竹西。”
同一时刻,小会议室。
这里比审讯室宽敞,空气流通性强,也没有晃眼的灯光。会议桌上放着两杯热水,池竹西把高集的羽绒服脱到一边,将杯子握在手里,纸杯将热量源源不断传递到他的掌心。
坐在池竹西身边的男人带了件加大的防寒服,在帽子里放了个已经开始发热的暖宝宝,把衣服给池竹西搭在肩上后提起帽檐轻轻盖住了他的整个头。
“还冷吗?”隔着防寒服,男人的声音嗡嗡的。
池竹西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知道是因为离开了审讯室,还是因为熟悉的人在身边,他浑身都暖了起来,手脚也不凉了。突然缓过来,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舍曲林断了几天?”
“三天。”
“罗拉片呢?”
“一样。”
“就在池淮左联系你之后?”
“嗯。”
“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阻止你对不对?”男人将手搭在他头顶,隔着羽绒服的力道就和他的嗓音一样柔缓,“你的判断很准,我一定会阻止你。”
安静了片刻,池竹西突然摘掉了帽子,他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沮丧,让刚才参与过审讯的人见了说不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感叹他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表情。
“容岐,”池竹西问他,“你觉得池淮左的遗书里会写什么?”
“你在害怕?”
“有一点。”
“这套对我没用,池竹西。”容岐的笑从容又无奈,“你根本不觉得他会自杀,会写遗书。我们认识十几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多少还是能猜到。让我觉得你接受了这件事,方便你背地里自己调查,嗯?”
池竹西咬住下唇。
他是在安女士和池父离婚之后认识容岐的。
自从被安女士警告过一次后,池竹西学乖了,就算睡不着也保持安静,晚上关了灯爬上窗台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看天。为了安女士的艺术创作,他们的公寓楼层买得很高,一眼望过去几乎能看见整个城北。
大概三四点,整座城市万籁俱寂,池竹西在窗台晃着脚,他偶尔会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一脚踏空就会顺着夜风飞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今天才觉得池氏集团的大楼像棺材,那些写字楼在白天被太阳装饰得流光溢彩,只能仰视,到了晚上才变成脚底下漆黑又沉默的铁盒子。
在高低不一的铁盒子中,通向城西的那条高架一直亮着灯,车流连出一条流动的光,光的终点是西浦,池淮左就在那里。
有次五点半左右,池竹西抬头看着晨光熹微,突然被谁揪住了后领一把拽下了窗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容岐,也是唯一一次见这个永远保持着和煦的男人如此慌乱失措的模样。
当时池竹西也被吓了一跳,张嘴狠狠咬上了容岐的胳膊,容岐吃痛皱眉,手臂微动。池竹西松开口,闭紧双眼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脑袋。
他等来的是一个拥抱。
就和窗外的晨曦一样散发着暖意的拥抱,吹了一晚上冷风的池竹西被烫得差点掉下眼泪。
容岐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
高高瘦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说话时一定带着笑,聆听时一定注视着你的双眼。在他面前不管是谁都会下意识放低音量,摆出自己最得体的一面。
据说安女士和容岐是在某次展会上结识的,旁人都说他们是朋友。池竹西当时不信,跟着安女士搬家后,他还从来没见过早上五点能出现在自己家的男人。
直到容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表示自己是安女士请来的心理医生,并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池竹西才姑且相信了一些。
或许温和的人就是会被世界善待,一晃十几年过去,池竹西个头拔到一米七八,安女士漂亮精致的眉眼有了细纹,而这个男人除了把框架眼镜换成隐形外,完全跟初见一样,仅从外貌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池淮左找上池竹西的前一周,容岐忙着帮忙办理池竹西高中毕业后出国的事,这才让他今晚能瞒着所有人来到西浦。
“不回答,是他又在说话?”容岐问。
“没有,”池竹西说,“现在没有。”
“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声音吗?”
“没有。”
容岐无奈叹气: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各种方面都会很难受。见到无法接受的场面,被药物压制下去的声音又一次频繁响起,不熟悉的环境和压迫性的审问,一次又一次让你回忆你根本不想接受的事件。现在的你想全盘承担下来,让我们坦诚一点,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他还是那么喜欢长篇大论,还喜欢用问题代替陈述。】
池竹西说:“他现在说话了。”
“嗯,我听见了。”容岐说完笑起来,“他说的也不总是正确,至少我的这句话不是问题,也不长。”
池竹西也被这个笑感染了,嘴角上扬。他长得白,五官又柔和好看,笑起来像夜昙缓缓绽开。
见状,容岐终于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突然断药会有突发性失眠,看得出来你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了。我们先回去,吃了药睡一觉,等醒了再做决定好不好?”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头,答应了。
容岐和值班的民警打了个招呼,托对方把高集的羽绒服还回去,他垂下头问池竹西:“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没?”
池竹西穿过防寒服摸向自己羽绒服口袋,钥匙和手机都在。
就在他抬头准备回话的时候,身后侧一个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池竹西。”
一个男人快步向前。用发蜡梳理得整洁的短发,与容岐之前很相似的金丝细框眼镜,合身得体的西装。
男人浑身上下都流露着一股社会精英的气息,而略显凌乱的步伐和手里和他风格迥异的夏威夷花口袋打破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感。
容岐侧身,先一步挡在了池竹西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