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温度。
坚硬的、粗粝的,是人的骨头,一截连带着血肉的指骨,上面的寒意顺着祝弃霜的手迅速占领全身。
他碰到尸体的那一刻,就无可逃避地感应到,床上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哥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祝弃霜像是感觉不到手上湿润的血似的,紧紧抓住那截毫无生机、如同枯木般的手臂。
吴玉荣嘴里的话欲言又止,担心祝弃霜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丝毫不敢大意。
可他像木偶一般,握着尸体的手,就这样不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玉荣的腿都麻了,才看见祝弃霜的手抬起,竟然扯下了脸上的绷带。
A1忍不住提醒他:“冷静一点,就算你这样……”
绷带从床上坠下,祝弃霜额头抵在白色的床单上,无神的眼仁死死地盯着床单下露出的尸体的脸。
吴玉荣说的是大实话,尸体的脸像是被什么啃噬了一般,半数都是白骨。吴玉荣是见过祝引川的尸体的,可看了几眼,还是不愿意再看。
祝弃霜额头抵在床前,似乎在说什么话,但声音太轻,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吴玉荣将脸凑过去,看见了祝弃霜那双没有焦点的漂亮眼睛,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吴玉荣抿唇:“你说什么?”
祝弃霜嘴唇翕动了一下,轻到不能再轻地重复了一遍:“我看不见。”
“……什么?”
他看不见祝引川的脸,也看不见他最后一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临柩山狩猎场
祝弃霜是个瞎子,看不见,但吴玉荣不是,看久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难免觉得胸口发闷,只觉得鼻腔里都是血腥味。
“总之。”吴玉荣声音冷淡下来:“你看完了就回去吧,事故发生在猎场,猎场会承担之后一切的丧葬费用,赔偿你自己提。”
祝弃霜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冷却了下来,看不出一点刚刚一根弦崩到断裂的模样。
他开口,却不像吴玉荣想象中那样柔软无助:“你当我是傻子?”
祝引川死得不明不白,这地方全是疑点,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这话便是不想私了,吴玉荣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心想自己一时好玩,找来了个大麻烦:“弟弟,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但是你也别老想给自己找麻烦。”
他弹了弹指节:“临柩这地方,谁都管不了,猎场出点意外很正常,死个人的事,闹不翻天的€€€€你也别闹了。”
祝弃霜太阳穴跳得不行,还能保持着平静和他沟通:“先让我带他出去,我要尸检,这是正规流程。”
“正规?弟弟,临柩山里有临柩山的规矩,我们的规矩保证正规。”吴玉荣听了他的话,将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睛笑了声,答非所问道:“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的人了,最迟明天就能烧完,骨灰会放在临柩山附近的公墓里,那可是好地方,风水极好呢,一个平几十万,不用你掏一分钱,放心。”
祝弃霜冷冷地盯着他,眼睛像块无机质的玻璃,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我要带他走。”
吴玉荣冷下脸:“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他的骨灰你没资格管。”
吴玉荣显然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了:“这事你不明白就别瞎掺和,我是看在祝引川的面子上才跟你废话这么多,否则你连临柩山的大门都进不来”
祝弃霜的手还握着从白布垂下的那截血迹斑斑的手,他看不见,也丝毫未查现在的动作有多么渗人。
他没再和吴玉荣争执,安静下来。白玉似的侧脸勾勒出脆弱的弧度,羸弱又单薄,似乎在吴玉荣的威胁里放弃了追究下去的念头。
只有A1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祝弃霜没避着它,A1不用刻意探索都能感觉到他现在的想法€€€€
A1心下一惊,立刻在他耳边出声:“祝先生,你现在如果杀了这个人,情况会变得很麻烦。”
这里可是现实,红玉楼里里外外都是人,眼前这个男人和祝弃霜一起下楼,如果他死了,祝弃霜将会面临什么可想而知。
祝弃霜头痛了一下,对A1说道:“我没想杀了他。”
他不相信祝引川会无缘无故一个人跑到野生动物扎堆的狩猎林里,连尸体都变成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不能容忍祝引川被他人用可笑的理由敷衍,就这样潦草地埋葬。
祝弃霜的眼里显现出属于吴玉荣的红影,男人比他高大许多,一只手抽着烟,并没将他放在眼里。
但实际上,他放倒吴玉荣甚至用不了一息。
他往前走了一步,门却在此时嘎吱响了一声。
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不止一个人。
“吴七,你等会儿吧。”
少年懒洋洋地推开门,对里头的吴玉荣说道:“那啥,给我堂哥一个面子。”
“什么鬼?”吴玉荣瞥了眼门口,除了李记玟和刚刚同祝弃霜一起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一个高挑留着小辫子的男生。
“我堂哥,本家的,李怀屏。”李记玟朝祝弃霜努了努嘴,挤眉弄眼道:“是他朋友。”
吴玉荣重新挂起笑容,朝李怀屏伸出手:“我说你们怎么进来的,久仰大名,李公子。”
李怀屏的手跟他一触即分,下一秒,空旷又冰冷的室内响起了清脆的咔嚓声。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面对着吴玉荣和李记玟警惕的眼神,李怀屏脸上挂着弧度不变的笑容,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上面赫然是相机的界面。
他面不改色,将手机锁屏。
祝弃霜一瞬间明白了李怀屏的意思:“我要带我哥走。”
李记玟笑得很古怪,脸上说不清是看热闹还是恼火。
他和吴玉荣对视了一眼,吴玉荣放缓语气道:“先上去吧,我们可以再商量。”
祝弃霜的手还放在尸体旁,没有要动的意思。
李怀屏对祝弃霜点点头,他从进屋看到李记玟和三十三起,就已经猜到了大半情况:“小霜,先上去再说。”
“出去说。”吴玉荣响亮地啧了一声:“给死人腾个安静地。”
也许是看在李怀屏的面子上,他一举一动间已有退让的意思。
李记玟倒是还看了祝弃霜几眼,几不可闻地在吴玉荣身旁嘀咕了一声:“真是祝引川的弟弟?也没听说你们家……”
吴玉荣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吴玉荣打量了好几眼这个自称是祝引川弟弟的漂亮男孩,他脸上的绷带刚刚被扯了下来,露出无神的眼睛,确实是个瞎子,这做不得假。
他心里并不如何警惕祝弃霜,反而流露出几分可怜可惜来。
不管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祝引川都已经死了,这样一个漂亮又难以独立生活的小孩,他不吝啬给予一些同情。
服务员给他们开了个包厢,祝弃霜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监控呢,酒店、森林,没有一个监控吗。”
他话音落下,并没有人回应。
室内静了半晌,吴玉荣弹了弹烟灰,才轻笑一声:“坏了。”
临柩山这样的场所,里头不能看的东西和交易太多了,安装摄像头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坑,这里是做生意的,怎么可能开罪客人。
看见面前的漂亮少年面上固执的表情,李记玟心下一突,不自觉道:“你这么执着做什么,以你这样的脸蛋,祝引川死了,也不缺养你的人吧。”
此话一出,祝弃霜的脸瞬间向他出声的方向看过来,房间里陪着祝弃霜一起找过来的两个少年也惊诧地看向他,那疾首蹙额的模样,仿佛他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祝弃霜的声音几乎是咬着从牙缝里吐出来的:“他是我哥。”
祝引川是他哥,他唯一的家人,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李记玟摸了摸鼻子,狐疑地打量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吴玉荣却突然抬脚碾了碾地上的烟头,抬高声音:“够了,别在这玩什么兄弟情深的过家家游戏了,你不会真把他当亲哥哥吧?”
他们的眼睛在祝弃霜的脸上、腰间和修长的□□不断徘徊,李怀屏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直认为祝弃霜是祝引川的情人金丝雀之流,才挂着这样敷衍应付的态度。
这都是些什么事!
李怀屏气得自己的手有些抖,突然有些庆幸祝弃霜此时看不见,不用面对这些居心叵测的眼神。
三十三不假思索地怒声道:“祝教授不是他亲哥哥,难道你是。”
吴玉荣听了他的话,居然也没反驳,忽而一笑,说道:“你说的也没错。”
三十三一怔。
吴玉荣话锋一转,明知道祝弃霜看不见,但还是把头偏向了祝弃霜:“小霜弟弟€€€€你说祝大教授是你哥哥,那你知道我和祝引川是什么关系吗?”
祝弃霜从未听祝引川提起过吴玉荣的名字,安静地抿唇。
吴玉荣表情平淡:“祝引川今年三十五了,我和他做了三十多年的表兄弟,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有个亲弟弟。”
他说道:“你要是他的弟弟,那也应该喊我声哥哥,对吧。”
吴玉荣的话像一个拉环,轻轻一下,引爆了他颅内的隐雷。
祝弃霜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理智让他下意识地反驳吴玉荣的话,但他的第六感此刻却如此地涌动不安起来,他想找到能反驳眼前这个人的证据,拿出他和祝引川是兄弟的证据。
他们俩的亲生父母,母亲不在人世了,父亲不知所终,可能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孩子。
以前的亲戚,能证明他们是兄弟,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记忆中那些形状模糊的面容如今在哪里。
户口本……
祝弃霜猛然抬头,他从来没看过家里的户口本,从小到大,他的资料,身份证,都是祝引川一手办理的,从来没让他操心过一分一毫。
他对父母的印象,全部来自祝引川的描述。
他和祝引川真的是兄弟吗,他坚信这个事实,但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
祝弃霜张了张嘴,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李怀屏屏气盯着他,看到他空荡衬衫下胸口的起伏。
但不管他怎么大口吸气,肺部都像被什么藤蔓占据,想呼吸却喘不过气来。
“慢慢吸气。”李怀屏突然抓住祝弃霜的手,喝了一声:“小霜,别想了,你先休息!”
祝弃霜的面色白得仿若透明,李怀屏转头,怒视吴玉荣。
吴玉荣眼神飘移,大拇指搓了搓手机屏幕,又在祝弃霜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咳了一声,将手机贴近耳边,吩咐道:“再开个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