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眼下的距离隔得很近,秦夺突然开口问:“你究竟进过多少个病毒世界?”
司予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太多啦,不记得啦。”
秦夺本以为这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敷衍搪塞,殊不知一向用各种真假掺半的谎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司予,这次说的却是真心话。
……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孤身从那片废墟中走出,就一直在一次次穿梭于真真假假的病毒世界中,早就数不清多少个了。
他目睹过无数贪婪、嫉妒、欺骗、死亡与毫无缘由的恶意,手里只有一盏心血熬成、摇摇欲坠的灯,脚下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也并非没有想过纵身跳入那片深海中,就此一了百了……
好在回头的时候,总还能记得住来处。
秦夺这次却没有再逼问他,他垂眼静静看了司予几秒,从口中吐出一口烟,转而说起了自己。
“我倒是还记得。”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渐渐亮起的地平线上,那口烟散在风里,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悠远深长。
“你听说过七年前的昀山砍人案么?”秦夺顿了顿,低下头,似乎是自嘲了一声,“那个案子里被杀死的小女孩……就是我妹妹。”
这件事司予其实一直都知道,但骤然听他提起,还是怔了一下。
秦夺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我十六岁那年,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里,某一天,我妹妹说天气太热,让我出门带她买雪糕吃。
“她那会儿刚满十岁,而我也正是叛逆的年纪,小姑娘又是撒娇又是撒野地缠了我好久,我才皱着眉,很不耐烦地带她出了门。
“到了街上,她就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跑着,就好像我带她去对面买个雪糕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我那时候自觉自己天下第一酷,而我妹妹天下第一烦人,也懒得跟上去,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说到这儿,他蓦地沉默了下去,许久的安静后,才再次开口:“她都走到卖雪糕的那家超市门口了……街上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疯子,提着西瓜刀,一刀捅进了她肚子里,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那人又连续捅了她十几刀。
“我就站在她十米开外,眼睁睁看着我的亲妹妹被捅成了一个血筛子,最后全身是血地倒在那,一动也不动了。”
说这些的时候,秦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已经将溃烂的伤口撕开了无数次,早已疼到麻木了。
他又深深吸了口烟,垂着头,脸隐在一片烟雾里,神情晦暗不明;“那是我第一次进入病毒世界,病毒事件的触发死者是我的亲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而关于那个病毒世界,我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只是潜意识里有这么个概念,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还差点死在里面。
“他们说那个杀死我妹妹的疯子,在捅完我妹妹后,就发疯把自己的头也砍了下来,让我节哀顺变。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只是个被SOS病毒掌控的无辜人,他是死在那个病毒世界里了。”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竭力控制一下情绪,最后却还是以失败告终,那麻木般的平静终于也被撕破了一角,隐约露出了一点血迹斑斑的底色:“……后来我无数次想,要是那时候我耐心一点,拉着她的手走慢一点;或者要是我做个合格点的哥哥,知道小丫头贪吃又贪凉,一早买好雪糕放在在冰箱里,是不是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一向坚定而沉稳的秦夺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近乎茫然的神情,看上去居然显得有些无助。
一直没有吭声的司予这时却突然开口了:“不是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明明灭灭的烟头像一点儿星子似的映亮了他的眼,一眼看上去,那张脸竟要比平时温柔得多,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宿者一旦选定了病毒的植入对象,那么等待植入对象的,就只有死亡这一种既定结局,并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我知道。”秦夺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惨淡地提了下嘴角,“不过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的,不是么?明明知道有那样一个‘既定结局’,却还是会妄图去蚍蜉撼树,就像这次进入S09病毒世界之前一样。”
他说着,抬眼看向司予,眼里弥漫的红丝已经尽数褪去:“不过我倒是挺意外的。以前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说一句‘节哀顺变’,你是第一个没说这句话的。”
“是么?”司予问,“你难道把这个故事对很多人讲过?”
秦夺的眼里浮起一点苦涩的笑意:“那倒也没有。”
“我不会让你节哀顺变。”司予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字句分明道,“因为很多哀是结不了的,很多变也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去顺,这四个字太轻了。
“伤口上终会长出新的皮肉,有一天或许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也会被慢慢淡忘,但那些烂脓生疮的伤口,必定也曾推着你走上过人生不同的那条岔路,就像现在我们脚下的那条路,许多都是由痛苦织就的。
“但人是能从血与恨中吸取力量的动物,只要你记着自己的来路,总有一天会变得坚不可摧。”
秦夺转过头来,怔怔看着他。
他指间积攒的最后一截烟灰忘了抖,长长地落在了阳台的水泥地板上,碎了一地。
连绵的远山后终于涌出了一轮圆日,万道光芒投向这片千疮百孔的大地,天边如同被火点燃般,红得热烈绚烂。
“我们都在这条‘不能节哀顺变’的路上走着,每个经历过的病毒世界,每一个因为病毒事件而在你我面前死去的人,都在推着我们往前走。而终有一天,我想用手里的刀终结这一切。
“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我不要节哀顺变,我要变来顺我。”
司予的侧脸浸在光里,像一把破开一切的尖刀。他忽而弯起眼睛,指着远方的那一轮红日,露出了一个平和而旷远的笑容:“秦夺,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第32章 双重人格
他们俩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等司予有一口没一口地抽完手上这支烟,外面天色已然彻底亮了起来。
他抽烟的模样和秦夺想象中很像,却又不太像。他的眸色很冷,眼里氤氲着一层水气,仰起头吐出烟雾的时候,露出的喉结有一股瓷器般易碎的质感。
然而秦夺一早就知道,他并不易碎。他比一切的尖刀都要更锋利、更坚毅,也比任何人都更清醒,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司予把烟摁灭在窗台边,回过头来时,刚好听到门内传来张智行的声音:“大佬?大佬?!你们在哪?有人吗?卧槽你们别吓我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秦夺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有些不耐烦道:“别喊了。”
张智行这才松下一口气:“呼,吓死我了。噩梦惊醒发现寝室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你们根本不懂这是怎样的恐怖体会!”
秦夺确实不懂,也并不想懂。
就听张智行继续叨叨道:“卧槽大佬,你们是不知道,我昨晚做梦被鬼压床了!我梦到我被困在那个什么宋小棠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
秦夺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知道。”
司予这时走了进来,温和地弯了弯眼:“你昨晚梦见自己被困在宋小棠的身体里,从头到尾体会了一遍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是不是?”
“卧槽,”张智行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大佬你还会读心术?”
司予有些无奈地解释道:“昨晚我们大家在梦里的经历是一样的。”
“啊?”张智行的嘴张得像个鸭蛋,“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唔,”司予想了想,说,“我们先去隔壁问问他们醒了没有吧,大家聚在一起再解释,省得现在解释了,一会儿还要浪费时间多解释一遍。”
一分钟后,隔壁405房间门口。
秦夺敲了好一会儿的门都没人来开,不由皱起眉,有些担忧地和司予对视了一眼。
两人正打算暴力破门,就在这时,门内终于传来了动静。
吱呀€€€€
昨天夜里十二点。
405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江欲燃,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
一片清浅的呼吸声里,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江欲燃猛地坐了起来,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女生细细的声音:“开开门,让我进去。”
这一回,不只是江欲燃,其他三个人也一个激灵,全都醒了。
一片黑暗中,李亦澜率先开口,压着声音问道:“……外面的是谁啊?”
宿舍里四个人眼下都好好地呆在床上,那么半夜来敲门的,就只可能是“寝室外”来的东西了。
纪承:“我听这个声音……怎么有点像白天那个宋小棠?”
他话音刚落,门口再次传来了敲门声:“快开门呀,求求你们了,别把我一个人关在外面……”
那声音听上去可怜而又无助,然而此刻根本没有人敢起身,去给门外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开门。
众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江欲燃,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女人跟隔壁房间那两个很厉害的人是一起的,应该对类似的事有些经验。
江欲燃目光沉沉看向宿舍那道厚实的金属大门,低声道:“别理她,就当作大家都睡了,什么也没听见。”
然而她这句话刚说完,就听门口的东西带着哭腔道:“我知道你们都在里面,我知道你们都没睡,我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了……求求你们了,给我开个门吧,外面黑漆漆的,我好害怕。”
那咚咚咚响个不停的敲门声像是一道催命符,这时候再装聋作哑恐怕是不行了,终于,江欲燃开口道:“你是谁啊?”
“我、我是宋小棠啊……”门外的东西说,“你们别捉弄我了,这么晚了,快放我进去吧,行吗?”
江欲燃接着问:“那我又是谁?”
“你、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开个门?”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江欲燃底气十足道,“我要睡了,你快走吧,我不认识你。”
然而那敲门声并没有停下。
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如同一道魔咒似的,一直断断续续响了有一个多小时,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重,门外人的哭声也越来越凄厉,从一开始的小声哽咽,到了后来,几乎变成了厉鬼嘶嚎。
门里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也不敢睡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哭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众人心下一松,还以为是门外的东西敲累了也哭累了,终于肯离开了,只有江欲燃的神色越发深沉。
……她知道那东西没走,门外根本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几秒种后,其他人那口气还没松到底,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这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门上,连寝室里的床都跟着震了一震。
众人悚然一惊,就听先前那个细里细气的女声再次开口,带着一点让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唱了起来:
“谁杀死了知更鸟?
“谁看见知更鸟死去?
“谁取走她的血?
“谁为她做寿衣……”
“……没有人为她做寿衣,”那声音突然冷了下去,带上了一股畸形的、鸟类般的尖锐,“所以你们都得做她的寿衣!
“开门!”
“嘭!”
又是一声巨响,门外的声音阴毒里带着明显的亢奋:“你们要是再不开门,我就从窗户爬进去,一个一个……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
闻言,江欲燃猛地回过了头€€€€
阴冷的夜风从外面探进来,他们寝室的窗户,此刻正大喇喇地敞着。
黑暗里突然响起了“嘶喇€€€€”一声响,众人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才发现是钱晓钰过于紧张之下,一不小心撕裂了床单。
九死一生间,江欲燃突然开口,冷静地说道:“这间寝室里,没有人杀死过知更鸟。”
门外的动静突然安静了下来。
江欲燃于是顿了顿,继续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不在这个寝室里,你走吧。”
每个人的手里都捏了一把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门外那个怪鸟般尖锐的声音回应道:“我不信,除非……你让我进去看看。”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江欲燃不为所动,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段思佳不在这儿,她被埋在了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