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是不错,但看着兰奕欢没心没肺的样子,兰奕臻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离开他就那么高兴吗?
这时,兰奕欢却冲他张了张手臂,兰奕臻根本用不着多想,便条件反射地接住了他,兰奕欢抱着兰奕臻,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二哥,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兰奕臻收紧了手臂,抱了抱他,低声说:“我会常去看你的。”
说完之后,他放下了车帘。
终于,马车的轮子轱辘辘地转动了起来。
良久,兰奕臻才转身离开。
*
兰奕欢坐着这辆带有皇家标识的马车一路上山,后面跟着的是韩直的车驾。马车逐渐颠簸,到了已经不能前行的地方,又换了轿子。
兰奕欢悄悄掀开轿帘向外看去,这条路依稀熟悉,印象中快要到的时候,沿途有个高挑瘦削的少年正挑着两大捆柴,一步步朝着山上走去。
前头骑马的侍卫喊道:“让路!让路!”
那少年似是习以为常,头都没回,垂首避让到了一边去。
轿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兰奕欢低低地说道:“三哥。”
那少年一震,随即抬起头来,看向轿子。
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削,肤色微微发黄,那双锐利冰冷的双眼中带着种冷漠与警惕的神情,盯了兰奕欢一眼。
那眼神显出一股凶意,但也只是这一眼,他便已立刻低下头去,做恭敬状。
这个人正是兰奕欢的三哥,三皇子,兰奕祉。
他的母亲是宫中的一位答应,当年刚获宠幸之后不久,就因为在新年祭礼上不小心打碎了先祖灵位前的供器,被认为是不祥之人,贬入护国寺。
但谁也不知道,她离宫的时候已有身孕,因此兰奕祉就是在这座庙里出生的。
他十岁的时候,生母去世,后来曾经短暂地回到过宫中,被无子的娘娘收养,但很快又因为不小心吓坏了那位娘娘的猫被送回来了。
谁都知道他是皇子,但也谁都知道他们母子被皇上所厌弃,所以三皇子在这里过得跟个杂役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三皇子直到成年,才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回到宫中,得到差事,逐渐有了权力和人脉。兰奕欢继位之后,他谋逆,失败,最后在牢中服毒自尽。
他死前兰奕欢曾经去牢里看过,临死之前三皇子看他的那一眼,依稀与他此时的神情有些重叠,那样不甘、倔强和凶狠,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那个时候三皇子肯定不知道,他费尽心思才买通狱卒换来的毒药,其实是兰奕欢事先安排好的假死药。
后来兰奕欢秘密将被迷翻了的三皇子送出了京城,等他醒来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在千里之外的一座村庄里了。
兰奕欢也不知道,他这个心里面充满了不平不忿的三哥会选择做一名平民百姓活下去,还是再次自尽,又或者继续野心勃勃地盘算着东山再起。
反正从那以后,兰奕欢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放下帘子,靠回到了轿子中,微一挑唇。
前世的恩恩怨怨已经过去了,这一次的重逢,很好。
因为在山上的这段日子,他单方面钦定了由三哥代替二哥,成为他完成系统任务的替代劳工。
*
一路颠簸,总算到了护国寺的门口。
兰奕欢下了轿子,看见敬闻已经带着一群僧人站在那里,等着迎接他们了。
草木不语,阳光静谧,带着暖意洒在寺前的一众僧人们雪白的僧衣之上,显得宝相庄严,安详而慈悲。
这幅场景令人感到似曾相识,所有的经历都仿佛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阿弥陀佛。”
敬闻迎上前来,说道:“七殿下,韩公子,二位辛苦了。快请进来吧。”
敬闻亲自引着他们一路进去,侍卫们有侍卫专门的住处,他则一直带着兰奕欢和韩直去了护国寺最内层的那一重重禅房,给两个孩子介绍休息、打坐、祭拜的地方。
同上一世一样,兰奕欢和韩直所住的房间距离很远,兰奕欢想看着点韩直,便问道:“大师,我们两个能住一个房间吗?”
他说完之后又看了看韩直,韩直一向很听兰奕欢的话,见状便也立刻跟着说:“大师,我想跟,七殿下,住一起。”
敬闻大师露出了一点愧疚的神色,说道:“这个恐怕不行。你们两个所住的方位是按照生辰日期推演出来的,如果改了,可能会影响祈福的效果。”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大师,可是晚上一个人睡,会怕黑怕鬼。”
童言童语,配上那张小脸蛋,着实可爱,敬闻大师不禁笑了,说道:“放心吧,这里是寺庙,即使有鬼,佛祖也会时时处处保佑你们的。”
他弯下腰来,轻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七殿下这般漂亮可爱,一定是佛祖最喜欢的孩子,不会有任何东西敢伤害您。”
他的神情温柔,语气耐心,很容易就能让人感觉到亲切,可不知道为什么,兰奕欢那种莫名的厌恶感又上来了。
他总觉得,面前这个僧人不过是在外面披了一张人皮,而在那副皮囊之下,正暗藏着某种十分古怪、诡异的形貌,腐烂着,大笑着。
这种没来由的联想让兰奕欢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笑了一声,装作小男孩调皮闹着玩的样子,偏头避开了敬闻大师的手,躲在韩直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道:“不信。”
敬闻大师也不生气:“再住一阵,七殿下就会相信了。”
他微微地笑着:“等到祈福结束,大家共享安乐,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
就这样,兰奕欢和韩直在护国寺住了下来。
如果不提其他的因素,其实对于爱玩的孩子来说,在这里祈福绝对是个美差。
他们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了,读了一天书之后,回去还得做功课,可在护国寺,只需要早课和晚课跟着和尚们一起念诵经文,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的。
敬闻大师的脾气非常宽和,兰奕欢想拽着韩直去哪里玩都不会约束他们。
但兰奕欢可没有玩耍的欲望,他只是想探索这个寺庙里的秘密。
当他到处转悠着把整个护国寺的地形熟悉了个大概的时候,也又一次看见了他的三哥兰奕祉。
整整一个上午,兰奕祉一直在忙忙碌碌地砍柴挑水,就像寺庙里的其他普通的杂役一样,无论是护国寺里新来的这些人,还是以前一直在此处的僧人和主持,好像根本都不记得他的身份。
兰奕欢因为比兰奕祉小着几岁,几乎没有太多对他这个小可怜时期的印象,而更多的记得这个□□后在朝堂上跟他屡屡作对,翻云覆雨、叱咤风云的样子,见状还觉得有点新鲜。
他先在三皇子跟前晃了晃,混了个眼熟,没有贸然过去说话。
除此之外,兰奕欢也能看出来,由于皇上这些年来一直在笃信道教,佛教这一边的发展空间受到了很大的挤压。
整个护国寺因为他们的到来已经赶工草草修葺一番了,可整体上还依旧是比较破败的。
就像兰奕欢住的那处禅房,虽然已经铺上了他从宫中带来的厚实被褥,但床铺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木板来支撑,晃晃悠悠的,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响,和太子那张沉香木的拔步床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对于上辈子真正六岁的我来说,确实好像噩梦一样吧。”
兰奕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乱动,望着头顶帐子这样想。
但光是这些,好像还不足以让他在记忆中如此畏惧和厌恶护国寺,应该……还得有点别的。
后来长大了的他行军打仗,连泥地和尸坑都躺过,床铺不舒服这点事就是小菜一碟了,兰奕欢想了一会事,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兰奕臻,这回,他久违地做了噩梦。
这一回的梦境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场景,就是看见了敬闻大师从远处向他慢慢走来,一面走,一面对他露出跟白天如出一辙的微微的笑。
但那白天里看起来无比圣洁温和的笑容,这个时候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一层人皮,僵硬地挂在脸上。
“擦擦擦擦……”
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兰奕欢想要躲开,却觉得全身发凉,身体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脚下一步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靠近自己。
“擦擦擦擦……”
敬闻大师慢慢地冲他伸出了手。
兰奕欢瞳孔紧缩,而就在敬闻大师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脸时,兰奕欢突然一下子就惊醒了。
“擦擦擦擦……”
那脚步的声音仿佛依旧回响在耳畔。
兰奕欢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回手盖住眼睛,缓了好一会,才发现真的有声音从门外传来。
但不是脚步声,更像是……有人将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拖行。
兰奕欢坐起身来披上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他悄悄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看见外面的庭院里竟然当真有个和尚,光头在月光下反射的格外明显,他的手中拖着一只白布袋子,正朝着院子另一头的小路而去。
兰奕欢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等到那名和尚彻底消失在了树丛中,他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对方十分警惕,每走两步就四下看看,兰奕欢一路跟着他,也跟的小心翼翼,倒是有点重温了当年跟踪敌军探子的紧张感。
他如今的功力是退化了,但好在仗着个子也同样变小,随便在哪里一缩就不会被人看出来,一路上倒也没被发现。
跟了这一段,兰奕欢也能隐约从侧脸认出来了,这名和尚,是白天经常跟在敬闻大师左右的一个亲信。
€€€€这半夜三更的,他到底在拖些什么东西?
就在对方转过一处拐角的时候,兰奕欢看准机会,快步上前,猛地向着地面上那个白布袋子定睛一看。
然后,他就在布袋的尾端看出了两只人脚的形状。
兰奕欢心中一震,退后了一步。
这个时候,他却听见那拖行的声音陡然停了,兰奕欢心念转动,立刻当机立断地蹲了下去,将自己隐藏在了一丛灌木之间。
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能够想象出那和尚站在原地,目光四处警觉地梭巡着找人的模样。
等了一会之后,总算,那拖行东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但兰奕欢没动。
果然,过了一小会,那个和尚又放下手中的布袋,轻手轻脚地折返回来,在兰奕欢刚才所站的地方绕了一圈,确定果然没人之后,这才缓缓离去。
这和尚也是刁滑,兰奕欢只要反应稍慢,或者思虑稍不周详,就会被他发现了。
等到确认对方彻底走了之后,兰奕欢才出来四处看了看,却已经无法辨认那和尚到底又往哪个方向去了。
上辈子学过的招式武艺虽然都在脑海里,但兰奕欢毕竟目前只有六岁,力气是跟不上的,他知道不能再跟下去,于是不再耽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禅房。
进门之后,兰奕欢换了衣服,重新躺回到了被窝里,感觉到浑身冰凉冰凉的,不禁裹着被子缓了好一会。
€€€€这护国寺当中藏的秘密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怎么也得弄明白这帮光头到底在干什么。
不光是和尚们,还有齐延之前写的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目的,这件事情也让兰奕欢对跟随他和韩直一起上山的这批侍卫都产生了不信任。
毕竟他们如果靠得住的话,上辈子韩直也不会变成残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