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这个父亲并不亲近。
从上一世开始,正平帝整个人对于他来说,就好像一道模糊的符号,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父子多年,只有过很少数几次的交流。
印象最深的,还是上一世太子出征遇险,与京城断了联系的那一回,兰奕欢派了数支亲卫出去都没有找到人,直到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只能去向躺在病床上的皇上禀报。
对方却用那只枯瘦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说道:“那么从此刻起,你就是太子。”
这实在太过突然了,兰奕欢当场愣住,却见这个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多关注过他的父亲,却笑着冲他点点头,夸赞他说:“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吾家公子当如是,合该继承大统!”
说完没两天,他就驾崩了,从此,兰奕欢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
后来政事不顺时,他也时常回想起父亲这句肯定,思考为什么正平帝选定的人是他,但都没有答案。
总而言之,对于正平帝,兰奕欢有父子之情,也有孺慕之思,但是在他一生中浓重的爱恨情仇里,这份感情,就相对要淡的多了。
兰奕欢摇了摇头,说道:“谢父皇关心,儿臣很好,也没害怕。起火没有多久,二哥就把儿臣带下山了。”
这件事正平帝已经听说了,但是没想到小儿子这么镇定,便说:“咱们欢儿倒是从小就胆色过人,也多亏你二哥把你照顾的妥帖。”
他说着对兰奕臻说:“太子辛苦了。”
他从不叫兰奕臻的名字。
兰奕臻也又变回了那副恭敬冷淡的样子,无可挑剔地回答道:“父皇过奖了,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正平帝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可是看到兰奕臻这样子,他突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那点愉悦也就褪下去了。
他发现自己跟这个儿子实在难以亲近,原来觉得是兰奕臻秉性冷淡的缘故,今日看来,他对着兰奕欢却全然不同。
只可惜,关系再好,他们两个终非同母所出,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正平帝看了兰奕欢一眼,见小儿子正歪头瞧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是个孩子样,偏偏摆出大人的严肃脸,显得特别可爱。
他忍不住也像兰奕臻刚才所做的那样,捏了捏兰奕欢的小脸,这才将孩子放了下来,说道:
“不过,前一阵子贵妃还去见了朕,跟朕说她很想你,只是你在东宫,她也不好去看望。等到做完这场法事,你就回去陪陪你娘吧。”
兰奕欢道:“娘有五哥陪,可是太子哥哥没有人陪。”
正平帝笑道:“行了,朕知道,你是因为你娘冤枉了你,故意跟她赌气。人不大,脾气还不小,你一直在东宫住着,你二哥照顾你不辛苦吗?”
兰奕臻道:“父皇,七弟十分听话,儿臣照顾他并不累,反倒觉得东宫里有个伴,倒也热闹许多。”
正平帝道:“你过几年就要成亲了,难道太子妃来了,你还一直养着他不成?再说了,贵妃才是他的母亲。”
他说着,拍了拍兰奕臻的肩膀。
兰奕臻微震,正平帝已说道:“好了,朕也乏了,你们两个玩吧。”
眼见他逐渐走远,兰奕臻才慢慢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正平帝的背影。
“没事。”他旋即收回目光,低声对兰奕欢说,“你只管安心住着,父皇也就是说说。”
兰奕臻一向知道,皇上对齐贵妃,向来是有几分怜惜之情的,相比起来,他对于皇后,就更多的是敬畏和忌惮了。
他之前就想过,如果齐贵妃去跟皇上要兰奕欢,她作为亲娘,皇上肯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之前对兰奕欢的责备和误会,自然也只能算是“小过错”了。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不用再担心,因为接下来的法事过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齐贵妃,也不能在皇上面前装作慈母了。
兰奕臻只是现在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他一开始成天想着怎么把兰奕欢给弄走的报应?以至于现在想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反倒各种坎坷阻碍,千难万险的。
人人都来和他争抢,甚至包括他的亲爹亲娘。
兰奕臻突然觉得有点不放心,忍不住把兰奕欢给抱起来,捏捏他的小脸蛋,警告道:“等你长大以后,也不许把哥哥甩了或者忘了,听到没?”
兰奕欢猝不及防被兰奕臻这样一句警告,眨巴着眼睛,有些心虚,拿皇上说的话来搪塞他:“你过几年就要成亲了,有了太子妃,我就没地方住了。”
兰奕臻这会满脑子里只有弟弟,毫不犹豫地说:“那就不要太子妃。”
兰奕欢:“……”
幸亏他上辈子没跟兰奕臻说过这话,要不兰奕臻这个找不着媳妇罪过说不定还得算在他的头上了,又是迫害兄弟的一条铁证。
兰奕欢只能小大人似的拍拍兰奕臻的脑袋:“好吧,好吧,陪着你就是了。”
看来,在他长大执行逃跑计划之前,还得想办法给他哥找个媳妇。
第33章 暗魂怯乘桴
很快便到了要举行法事的日子。
皇上下令, 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以及全部宗室子弟都要到场,于是一大早, 兰奕臻和兰奕欢也准备好了要出门。
兰奕臻一早上都没说什么话, 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一向寡言,其他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倒是被兰奕欢看出来了, 在兰奕臻站在那里由内侍系腰带的时候, 悄悄跑到他门外, 歪头打量他的神色。
兰奕臻冲他招招手, 兰奕欢就颠颠地到他跟前去了,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忽然道:“要不,你别去了。”
兰奕欢道:“为什么?”
兰奕臻道:“你想去吗?做法事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不定会闹鬼, 也说不定会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跟父皇说你生病了,你留在东宫等我回来好不好?”
兰奕欢心中一动。
他听兰奕臻这个话音, 就知道自己这位二哥今天是打算对敬闻大师动手了。
正好, 他也有一些安排, 系统的特效都放出去了, 这个热闹不可不凑。
兰奕欢忙道:“我当然去!如果不去, 老八肯定会笑话我的。再说了, 我还没见过鬼呢, 正好可以看看。”
别人提起鬼怪一脸讳莫如深,他倒是把鬼当成给他耍把戏的了。
兰奕臻又好气又好笑, 道:“老八自己那点出息,有什么脸笑话你。他服你还差不多,我都得服你。”
兰奕欢就当好话听,得意道:“嘿嘿,那你叫我哥。”
太子身后整理衣服的宫人忍不住笑了。
兰奕臻按着他的小脑袋晃了晃:“你下辈子吧!”
兰奕欢被他晃的差点没站稳,连忙攥住了兰奕臻的衣带,心里想,现在其实已经是下辈子了,但他竟然还是个弟弟,唉。
兄弟俩闹了一通,兰奕臻也终究妥协:“算了,你要去便去吧。”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你也……总得长大。”
两人到场的时候,四下已经坐满了人,在正中间的位置,就是新近刚刚搭建成的法坛。
看到太子领着七皇子进来,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行礼,五皇子也从座位上起来了,但他并未躬身,而是远远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复杂。
自从知道兰奕欢会成为以后的皇位继承者之后,他就总是忍不住要以一种全新审视的眼光看待这个弟弟。
他想,为什么兰奕欢一直留在东宫不肯回来,难道原来他从小就是一个这样心机深重的孩子,知道努力去靠近更有权势的人?
会不会因为他和太子有了这层关系,这段缘分,后来他才会上位成功,上位之后,也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
他们两个的关系……难道真的比自己这个亲哥哥还要亲吗?兰奕臻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哄得兰奕欢连家都不回了。
可他一定没有想到,以后会是兰奕欢坐上了那个位置吧。
五皇子心里正想着,齐延就从一边走了过来,笑着对他拱拱手,问道:“殿下最近可好啊?”
五皇子跟他这个舅舅倒是一向关系很好,说道:“是二舅来了。我还行吧,左右好也好不到哪去,差也差不到哪去就是了。”
他说话向来自带一股风凉劲,齐延不禁摇了摇头:“五殿下,您这张嘴啊。”
他说着,朝五皇子刚才注视的方向看了一眼,五皇子便道:“小七一直在太子那里,我有点挂心。”
齐延说:“那孩子天生冷情,看着跟谁都亲热,实际上谁都进不到他心里去,他想跟着太子,谁也没法子,由他吧。只是你娘难免伤心,你该好好陪着她,她可只有你能依靠了。”
五皇子正想说,兰奕欢不过是在东宫暂时住一住而已,早晚得回来,怎么就到了齐贵妃只有自己这个份上了,但他还没开口,齐延已经忽然凑近。
他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道:“殿下,记住,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头。”
五皇子一怔。
齐延意味深长地说道:“护国寺突然失火是不祥之兆,这总得有人来承担啊。”
五皇子隐约会意,低声道:“你是要对付€€€€”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只是目光向着太子的方向微微一扫。
齐延只是微笑不语。
片刻之后,五皇子整了整神色,说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他慢慢地坐了回去。
由于皇上长期不理政事,皇后又个性强势,如今的局面,是太子早早理政,优势和地位远高于其他皇子。
但是五皇子却注定不能向兰奕臻臣服,因为从他们的母族开始,立场就从来都不一样。
皇后一族的戚家和贵妃一族的齐家各自送女儿进宫,本身就是要互相制衡,这也是兰奕臻一开始总想把兰奕欢送走的原因。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双方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的交锋,积累了无数的矛盾,五皇子和太子注定了生来就是宿敌,不可能和平共处。
一旦太子上位,齐家必然会遭到清算,所以五皇子身上系着齐家的安危荣辱。
上一世兰奕欢登基之后,倒是并没有打压太子一支,对齐家也没有特别的优待,所以两家依旧在他的治理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今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能有分毫懈怠。
随着日影缓缓地移动,时辰终于到了,所有人也都就坐,敬闻大师同宏安道低声交谈了几句,走上法坛。
这里的所有安排以及整个仪式流程都是他们两个共同商议的,但做法时总不能僧道一起上,所以依旧是由敬闻大师主导。
他盘膝坐下,手拈佛珠,宝相庄严。
下面的人望着这位被封为国师的高僧,还有人在悄悄地议论着,夸赞正是因为敬闻大师的努力,才在这次的火灾中保住了很多性命,只要有这位高僧在,国家必定安好无忧。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在一片的赞誉声中,实际上敬闻大师已经满后背都是冷汗了。
自从那天不小心调戏了韩太傅,又见了鬼之后,这段日子,他一直在不停地出现幻觉,看到曾经那些被他害死的孩子回来找他,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甚至在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就有几只浑身是血的小鬼在不停地转悠着,而且不断试图往他衣服里面钻,弄得他浑身上下痛痒难耐。
敬闻大师站起身来,假作绕着场子走来走去,驱鬼祈福,实际上却是要借助这个动作缓解身上的不适。
他一定中邪了,要不就是被下了什么致幻的药物,等到今日事毕,他腾出功夫来,一定要找到到底是谁谋害于他!
“陛下!”
虽然知道那些鬼怪是幻象,但那种如同万蚁噬体的痛痒还是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敬闻大师念了两圈经,忽然站定,勉强保持住高深的神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