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已经到了一处山洞中,兰奕欢额头上都是汗水,混着雨水一滴滴往下流,他默不作声地将三皇子放下来,正好松开扶住他的手,却被一下抓住,不容远离。
三皇子一手扭住兰奕欢的领口,一手掐住他的下巴,硬是把兰奕欢的头扭过来,粗暴地让他看着自己。
黑暗中,他的体息灼热,双眼亮的惊人。
“可是为什么你还不变?!”
“三哥……”
兰奕欢终于开口了,他缓缓地用自己的手,覆上了三皇子的手。
轻声道:“三哥,你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和坦荡,那只是你的臆想罢了。”
“我也阴暗,我也卑鄙,我也狠辣,我也……后悔……”
三皇子不知道听清了兰奕欢的话没有,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似乎已经痴了。
兰奕欢道:“我伤害过很多人,其实很多时候我不想那样做,可是还是不得不做了。我尽力想维持周全,但是,很累。”
“还有你,三哥。”
他握紧了三皇子的手:“我从来不想让你死,你知道吗?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三皇子的眼中带着晶莹:“所以,你让别人都好好活下去,只有你自己……”
他深深一闭目,终于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只有你自己的命不是命吗?你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兰奕欢道:“你听到我的死讯了,那你后来活下去了,是不是?”
三皇子喃喃地说:“何止听到你的死讯,我还回宫踢了你的棺材,看看你他娘的是不是骗我。”
兰奕欢忍不住笑起来,又忍不住叹气。
他说:“原来,你也曾经为我伤心过啊。”
原来,你不是这一世才变了。
是我这一世,才从另一面认识了你。
*
兰奕欢和三皇子那一边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东宫。
当时,兰奕臻正在议事。
虽然他这议事的规模远比不上大正光明殿的早朝,但在一间小小的朝房中聚集的人却全都是兰奕臻的心腹,若是太子他日登基,满朝的政治核心就尽在于此了。
兰奕臻正在一一为这些人布置接下来要做的事。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转眼见到其中一人面露犹疑之色,便道:“霍卿若有何异议,但说无妨。”
那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霍佳,年纪尚轻,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拱手问道:“殿下,臣斗胆,是见殿下如此安排,计划长远,倒像是后面一阵子另有要事,不能理政,故而……”
其实他这样说有点冒犯,好像要管兰奕臻接下来去干什么似的,所以说了几句之后又打住了。
不过这倒是让兰奕臻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十分敏锐,他现在这样的安排,确实存着为日后自己的离开做准备的想法。
如果兰奕欢不喜欢这里,他一定相陪。
兰奕臻道:“孤是有些其他的打算,一旦确定下来,自会同各位交代清楚,霍卿放心。”
他刚说完这话,还没来得及让霍佳坐下,便听外面有人低声道:“殿下。”
兰奕臻听出那是自己手下侍卫长的声音,而且语气十分急迫,他立即道:“进来,直说。”
“是。”
东宫卫率匆匆进了门,对着兰奕臻低语道:“殿下,三殿下方才在马场遇到了刺客,恰好七殿下去三皇子府找他,便去救人了。现在因为大雨,两人都暂时失去了联系,您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兰奕臻便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连忙也纷纷跟着起身。
兰奕臻道:“孤亲自去找人。”
说罢之后,他甚至不等其他人回答,便大步出门了,这样的迅速,几乎让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东宫卫率连忙一手按剑,随后追了出去。
霍佳不禁道:“是七殿下那边有事吗?殿下怎么亲自去了。”
其他的前辈闻言,便告诫他道:“霍状元,你年少才高,爽直一些没什么不好。但是切记,你方才问殿下有何安排用意这些问题都没关系,可跟七殿下有关的事,千万莫要置喙。他那边有事,咱们殿下是一定要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的。”
霍佳听的愣住,没想到皇家兄弟还能如此:“原来太子殿下这样疼爱弟弟。”
东宫老臣道:“哪有什么弟弟?也就七殿下一个吧,就说是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也不夸张。但七殿下也值得殿下如此,你日后见了,便知道了。”
兰奕臻一路冒着雨,纵马狂奔到了之前刺客出现的马场处,没瞧见兰奕欢,一时间气血翻涌,心中之焦虑忧急切无法用言语叙述。
别说兰奕欢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兰奕臻对这个弟弟照顾久了,也早就习惯了事事替他操心,一时不见就要担忧。
就说随着他这辈子逐渐想起兰奕欢前世的死,那一幕也已成为了兰奕臻心中抹不去的梦魇,又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侍卫们从后面追上来,拿了蓑衣想让兰奕臻穿上,他想着兰奕欢还不知道在哪里挨浇,根本就没有心情,随手推开了。
兰奕臻吩咐道:“多调些人过来分散开寻找,这一整片的马场都要仔仔细细搜查痕迹。找人的同时,去查……查那些刺客的来路!”
“是!”
这个时候,因为莎达丽已经去报了官,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的人都已经匆匆赶到了。
他们的长官听说失踪的是两位皇子,又看见太子殿下竟然冒着雨亲自出来找人,都是吓得头上冒汗,苦巴巴地一起跟在兰奕臻的后面,四处寻找。
可是大雨冲去了不少痕迹,愈发加大了找人的难度。
走到两条岔开的小路路口处,众人停了下来,正要分头行事,兰奕臻突然转过头来,望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小山。
山前无路,只有一片丛林和灌木,看起来十分不好走,可是兰奕臻隐隐有种感觉,兰奕欢就是在那里。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那边的山上有山洞,路不好走,他们很可能过去避雨。”
兰奕臻说着便调拨了两队人马,让他们依旧顺着前面的小路一路寻人,又拨转马头道:“剩下的人随孤去那边的山上。”
当时兰奕欢背着三皇子上山,走的是另一侧被樵夫们踩出来的土路那边。而这一边前面遮挡的都是灌木丛,却不好通行。
侍卫们正打算找了斧子和刀砍断树枝,兰奕臻已经翻身下了马背,自己抽出佩剑,一路砍着那些挡路的树枝,徒步前行。
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跟上。
兰奕臻越走越快,一路上山,正大步经过一处草丛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往下一看,跟着翻身轻轻跃到了一处小土丘的下面,凝神听去。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兰奕臻似乎隐隐听见了兰奕欢说话的声音。
而此时他跳下来之后,侧耳辨认片刻,感到那声音果然越发清晰了。
是兰奕欢在对三皇子说话。
他在说:“……三哥,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和二哥一样,都是我十分重要的兄长,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后面的话兰奕臻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当时就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兰奕臻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却好像踩着棉花似的,说不出的恍惚。
他顺着草丛的缝隙看去,只见三皇子倚着墙靠在那里,兰奕欢则单膝半跪在他的跟前,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正同他说话。
“无论是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好,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死……”兰奕欢说,“我换了你的药,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向着三皇子倾身凑了过去。
在兰奕欢靠近的那一个瞬间,兰奕臻只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血液倒流凝结成冰,连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
他不敢保证,如果兰奕欢真的对三皇子做出什么亲密举动的话,他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立刻冲进去杀了三皇子。
但好在这件事实在是兰奕臻想的太多了。
毕竟兰奕欢对着兰奕臻都没开窍,又怎么可能对别的兄长有什么心思€€€€他只不过是凑过去帮着三皇子擦去伤处的污渍,并用手帕替他裹住伤口罢了。
做完这件事之后,兰奕欢便到一边用雨水洗了洗手,两人的距离也拉开了。
直到这时,兰奕臻那憋住的一口气才喘了出来。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怀疑兰奕欢和三皇子之间有什么的想法有多离谱,但听了兰奕欢那句话之后,兰奕臻已经完全阵脚大乱,不知所措了。
那句话,让他这段时间里刚刚萌生出来的妄念全部破灭,那种飘忽、喜悦、隐约带着希望的心情也一下子从半空中砸下来,摔的粉碎。
兰奕臻在沉重的当头棒喝中回到了现实,意识到他先前的痴心妄想有多么可笑,他原本还觉得,会不会兰奕欢对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毕竟这孩子对亲情有种极端的渴望,又因为两人的身份所限,所以在爱情上一向不开窍。
但他既然是兰奕欢心中最重要最特别的人,既然他伤心的时候兰奕欢会安慰,他受伤了兰奕欢比谁都着急,既然他需要兰奕欢,兰奕欢也同样离不开他€€€€
这样的爱和牵挂,已经超越了普通兄弟,为什么不能再进一步,变成更加密不可分的那一种呢?
直到此刻。
一句“你和二哥一样”,又狠又准地砸在了他的心上,兰奕欢那惆怅又真挚的语气,看向三皇子复杂又担忧的神情,都让兰奕臻妒火中烧。
€€€€原来,自己还是众多人中的一个。
他对自己的记挂,不是因为“兰奕臻”三个字,而是“哥哥”这个身份。
兰奕臻原本很能忍的,苦恋兰奕欢这么多年,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仙成佛了,所以此时连他自己都惊讶,他居然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有这么愤怒的心情。
因为他喜欢兰奕欢,他可以不计较对兰奕欢任何单方面的付出,但是他真的很难做到不在意眼睁睁地看着兰奕欢,把那份他原本以为独属于自己的亲密给予别人。
嫉妒啃食着兰奕臻的心脏,压抑多年的感情,如同薄薄岩层之下的火山,再也按捺不住的喷薄欲出。
兰奕臻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也几乎说不出话,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夹杂在雨落中,一下,又一下。
而这个时候,兰奕欢若有所觉,回过头来。
然后兰奕欢一眼就看见了兰奕臻,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像每次一样,立即毫不犹豫地跑到兰奕臻的身边,说道:“二哥!”
这甜蜜而又痛苦的呼唤,已经听了多年。
兰奕臻想,可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当你哥哥。
以往每次看到兰奕欢这样朝着自己跑来时,兰奕臻都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可是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在想,其实不管站在这里的是哪个亲人,兰奕欢都会这样高兴吧。
他总是那样希望每个人都好,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拼尽全力地去挽留,去周旋。
这么想来,兰奕欢还真是个皇帝料子,所谓仁爱万民,心怀天下,可宽和到了极处,就是冷漠到了极处。
兰奕臻没有办法多说话,他只怕他一开个头就什么都忍不了了,所以兰奕欢高高兴兴地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兰奕臻只是打量着他没有受伤,就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跟我回去。”
兰奕欢道:“好!等我把三哥……”
€€€€自己就在跟前,他还是满口的三哥、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