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奕臻说:“没有的事。”
他才不会告诉兰奕欢,其实刚才他都到了驿馆外面,只是听着里面欢声笑语,突然觉得自己很破坏气氛,就没进去。
可是他也没有,因为他突然有点害怕,兰奕欢就不会再回来了。
兰奕欢说:“可是你现在是在‘遇刺养伤’啊!乱跑出来,也不怕没人看见。”
兰奕臻随口道:“看见就都杀了。”
兰奕欢怔了怔,忍不住笑了。
虽然真的很担心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会被人给拐跑,但看见兰奕欢眉宇间阴霾尽扫,兰奕臻心中也还是觉得喜悦,他拉着兰奕欢往回走,问道:“跟你的那些亲人们说什么了?”
兰奕欢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我自己一下子想通了一些事。觉得,不再强求一些圆满,好像也可以很幸福。”
兰奕臻不知道兰奕欢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咱们很圆满。”
兰奕欢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是,感谢你的圆满。”
感谢你的懂得、坚定和陪伴。
天上,一轮弯月如钩,清光照彻。
兄弟两人并着肩,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兰奕臻拉住了兰奕欢的手。
*
又见到了兰奕欢难得轻快的笑脸,分开时,兰奕臻还很是恋恋不舍,被兰奕欢硬是推着后背,赶回东宫去了。
虽然他们私下里其实也没少见面,但表面上在他人的眼中,太子还是重伤放权的状态。
估计再抻不了几天,有的人也已经快要沉不住气了。
兰奕欢自己的心绪倒是渐渐平和了下来,每日在自己的宫殿里读书练剑。
果然,这天他正在练剑的时候,三皇子找了过来。
下人正要向着兰奕欢提醒,被三皇子制止了,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了会,眼中浮现出波澜。
这样的兰奕欢,熟悉又陌生。
依稀间,隔世经年,好像也曾有过这样一道少年执剑,弯弓纵马的身影,然而逐渐的,又被那高居王座,越来越清瘦,越来越孤冷枯槁的帝王所取代,而早已令人忘却此番少年时光。
此时,只见兰奕欢手中长剑横挑竖抹,霍霍生光,震的旁边几株虬枝嶙峋的老树落下飞叶点点,穿过庭院。
衣袂蹁跹之间,少年的身影便宛若一只翱翔的白鹤,匆匆岁月在他的剑下无声回溯归来。
三皇子虽然于此道不是十分精通,可见兰奕欢身姿舒展,优雅洒落,也不禁觉得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之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支长笛,吹奏起来。
笛声响起,兰奕欢手中剑招微乱。
这倒并非是他先前没看见三皇子,被突然的吹奏吓了一跳,而是因为对方吹了一首辛弃疾的《阮郎归》: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兰奕欢几招凌乱之后,剑锋一定,再起手的时候在,招式已变,隐有金戈之声,随乐而舞。
三皇子目光微凝,笛声也逐渐转为激昂。
兄弟两人一笛一剑,不像在相互唱和,倒像是较劲。
兰奕欢对着曲子越听越是感触,又不愿被三皇子压住,腾挪纵跃,矫若游龙,剑势凌厉,正可谓“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向然,奏剑€€然,莫不中音”。
蓦地,长剑竟然铿然而断,半截剑锋落地。
三皇子的眼中流露出笑意,然而,兰奕欢却目光一动,抬脚在剑刃上一踢,那剑刃划过笛子,将长笛斩成两半,笛声立停。
三皇子出乎意料,气道:“你这小子!”
兰奕欢收剑站好,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练剑之时,头发已有些散了,此时仰头大笑,几缕发丝从额上散落下来,在脸边拂荡,更是衬的眉目间有股勃勃的英气,俊逸非凡,玉树皎皎,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兰奕欢说:“这才公平呢!”
三皇子道:“你就非要跟我争这个高下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先拿你那破笛子跟我较劲的?”
两人互瞪一眼,然后忽然又都笑了。
兰奕欢把三皇子请进了自己的宫中,吩咐人给他端了茶点,自己则进去换了身衣服。
他出来的时候,三皇子看见兰奕欢发丝微湿,便知道他是沐浴过了,不禁说道:“你还是那么娇气讲究,跟个公主一样。”
兰奕欢道:“打扮打扮见你,免得三哥再说,‘我是什么不重要的客人吗?你见我就这个德性?’”
他倒是把三皇子那副酸溜溜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把三皇子自己听得都有点受不了了,只觉得手痒痒的想打他。
他打量了兰奕欢片刻,低声说:“小七,眼下你的亲亲好二哥可是遇刺了,你还有闲心跟我斗嘴,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兰奕欢翘起腿,不紧不慢地说:“三哥,我之前表现的那么情急关切,现在外面的人也都在传太子的遇刺和我脱不开关系了。那么我索性就做点让他们想看的姿态出来,又有何妨呢?”
三皇子道:“那么,此言是真是假?”
兰奕欢微微一笑,不答这话,只说:“我想,三哥一定不是为了问我这句话故意来一趟的,不然,你可就要白跑了。”
三皇子一挑眉,拿起桌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
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确实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兰奕欢是不会跟他说的。
不管他们是冰释前嫌的兄弟也好,还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也好,关系到各方利益甚至性命的重大事件,还是不可能坦诚以告。
最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兰奕欢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太子。
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从前世到今生,三皇子都没有看透过。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受了伤,在半昏半醒当中时所看到的,太子看着兰奕欢的眼神。
那么痛切酸楚,好像,也那么缠绵。
三皇子本能地不再深想下去,说道:“那我问你另外一件事。”
兰奕欢道:“请讲。”
三皇子慢慢地说:“上辈子……”
他说出这三个字之后,打量了一下兰奕欢,见他脸上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于是叹息道:“看来你果然也都记得。”
兰奕欢道:“上一个问题我没回答你,如果这个问题也骗人,那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了。对,我记得。”
三皇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慢消化了片刻这件事,又问:“所以当时我自尽服毒,却没能成功就死,是被你换了药吗?”
兰奕欢道:“对。”
三皇子说:“我被运出宫,安置在苏州的一座小院中,也是你做的?”
兰奕欢道:“没错,我怕你醒来之后发疯乱跑,还特意让人把你的衣服给脱光了呢!”
三皇子这次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缓和神色,低声问道:“所以……你真的是想让我活下去。”
那天的大雨中,兰奕欢背着他往山上走,所说的话,不是他的幻觉。
“不然呢?”
兰奕欢道:“你现在还要这么问,那你当年刚刚醒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醒来的时候……”
三皇子的头依然仰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你的死讯。我以为你恨透了我,要惩罚我,所以用这种方式让我活着,一辈子都愧疚地活着,永远也不能放下。”
他的话让兰奕欢非常意外,愕然地说:“你说的是上辈子吗?上辈子我的死讯能让你那么难过?”
两人互相看看,彼此的眼中都带着惊讶和怀疑,也带着一丝的遗憾和心痛。
终于,三皇子移开了目光,说道:“看来咱们之前斗了半辈子,其实也并不了解彼此。”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他拿起杯子,也没叫人,自己随手将茶泼了,换成了酒,说道:“喝吧。”
两人碰碰杯子,对饮了一杯。
三皇子手里转着酒杯,又低声说:“那么,我€€€€”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外面便有人禀报道:“殿下,八殿下来了。”
兰奕欢道:“你们倒是扎堆。”
三皇子说:“我回避一下吧,要不然这时候让他看见我在你这,也不大好。”
兰奕欢道:“哦,现在父皇让你和五哥主理政事,不好让人发现你和我私下有联络对吧?那你就……”
八皇子一向风风火火的,这个时候出去只怕碰上,兰奕欢稍一犹豫,说道:“先躲屏风后面。”
三皇子想说,他不是怕人看见和兰奕欢关系亲近,太子当年直接掌权都不怕,他这个时候不过代理一段时间,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怕,让八皇子看出他情绪有异,看出他跟兰奕欢说话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故作刻薄,看出他的眼底不小心带了泪光。
可是他来不及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已经被推到了屏风后面。
前脚刚躲进去,用手重重抹了把脸平复心情,随后就听见兰奕欢的房门被“砰”一声撞开了。
三皇子暗暗皱眉,心想,老八现在竟然这样莽撞?
紧接着,一阵欢快的打招呼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汪汪汪!汪汪汪!”
三皇子:“……”
当然,这回他肯定不会再想€€€€“难道老八竟然变成了一条狗?”
随即,才是八皇子的声音:“这破狗,你一走就走了这么些天,我辛辛苦苦养它,它就从来没跟我这样摇过一次尾巴!”
兰奕欢被小狗扑了个满怀,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抱住它笑道:“我替它谢过它八叔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往桌子上一瞟,想着刚才三皇子用过的杯具还没来得及收,心里立刻开始编理由。
瞬间已经想好了七八种可以解释的原因,便听八皇子说道:“不过你还特意斟上酒水迎接我,也算够意思,我就不计较这破狗的事了!”
他说着,将酒杯拿起来尝了一口,道:“竹叶青吗?还不错。”
兰奕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