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兰奕欢这么问,邓子墨的眼底有惊愕,却好似并不慌张,片刻之后,他磕了一个头,说道:“陛下,臣斗胆请问,是何人对陛下说了这样的话呢?难道陛下对那个人的信任,更胜于子墨?”
他倒是还会反将一军!
兰奕欢却不吃这套:“友情之外,尚存君臣之义!昔日有朱、李之乱,犯上者皆是皇帝近臣,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所以朕即使不想质问于你,也不得不问。”
兰奕欢盯着邓子墨:“邓卿,朕刚才的话,你考虑清楚再答吧!”
这一次,邓子墨回答得很快:“陛下,臣承认,之前臣与齐弼确实有过深厚交情,但自从臣决定忠心辅佐陛下之后,就已经与他断绝往来很久了。陛下不信,尽可以去调查,甚至叫他来对峙。”
兰奕欢眸梢倏挑,心中舒出一口气。
他还真认了。
这两人果然交情匪浅,这辈子断没断且不说,你俩下辈子倒是狼狈为奸的很!
兰奕欢反倒缓缓地微笑起来,语气异常平静:“什么交情?”
邓子墨闭了闭眼睛:“救命之恩。”
第109章 风雨透春衫
听到邓子墨的话, 兰奕欢心中惊诧,却没在表面上流露出来,目光微微垂落。
邓子墨道:“陛下, 您是知道的, 臣小时候家境穷苦,生来便是弃婴, 被一对贫苦的村民捡到收养, 勉强留住了一条命, 九岁那年却又遭到了变故, 后来又几经辗转。”
这些事情兰奕欢以前确实就听邓子墨提及过, 不过邓子墨讲的不算详细, 他不愿探究他人隐私,就不曾深问过。
兰奕欢道:“你说九岁那年遭遇的变故,就是在护国寺中被敬闻捉去,险些丧命的那一回?”
邓子墨道:“是。后来我从护国寺逃出去之后, 就遇到了齐弼, 他救了我,为我治疗伤势,还送我去读书习武, 我因此欠下了他恩情。”
如果邓子墨说的是实话, 那么倒是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若不是齐弼救了他, 又给了他这些认字练武的机会, 也不会栽培出一位武状元来, 可齐弼又不是什么慈善家, 他这样栽培邓子墨, 定然是想让此人为他所用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至关重要,但邓子墨却并不知道, 能够让他从山洞里跑出来的人,其实是兰奕欢。
前世之所以一直到邓子墨在大公主放的那场大火中失踪,兰奕欢都不知道这层渊源,一方面在于,齐弼和邓子墨都是城府深沉之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开始兰奕欢将邓子墨视为好友,但当他登基之后,也逐渐发现了对方的言行多有偏激之处,适合当谋士,但不适合当贤臣。
所以兰奕欢有意没有让他接触到一些核心事务,邓子墨跟他人的交际关系,也就不会是监察机构的重点了。
当初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兰奕欢自己还有点小小的愧疚,毕竟在他心目中,邓子墨属于他的好朋友,他提防自己的好友,有点不够意思。
但从一国之君的角度来讲,他又必须要这样做。
“原来如此。”
兰奕欢道:“这样的恩情确实值得铭记,只可惜,邓卿怕是忠义两难全了。”
他性格自幼温和,可是少年既坐高位,自有凛冽锋芒。
邓子墨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苍白,消瘦,又过分俊美的年轻君主,他坐在那个群狼环伺的位置上,看起来简直像是一朵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攀折下来的花。
但那明亮的双眼如珠玉生辉,被他所注视的人,便好似连心底也被照了个透透彻彻一般。
邓子墨记得自己曾听过一句话,眼睛就是心门,只有内心纯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你笑什么?”
直到听见兰奕欢问出这句话,邓子墨才发现自己竟正在不知不觉地露出微笑。
他立敛了笑意,说道:“臣冒犯。臣只是觉得,陛下今日格外直接。”
那是因为这是在梦境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邓子墨应该庆幸兰奕欢的时间不算太多,否则他直接把人丢到刑部拷打个三天三夜,看他说不说!
兰奕欢道:“因为这件事让朕十分震惊。”
邓子墨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刚才的一时出神过后,心中涌起的是另一种怅然。
其实早晚会有那一天的,当他所有的秘密原原本本暴露在兰奕欢面前的之后,不知道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再见呢?
看似君臣相伴,但其实他们的立场从开始相识时就不同,他自有他的责任,和无论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前路。
可是走在这条路上,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却已落入到了一张细密的丝网中,缠绵的线一圈圈将心脏裹住,细如轻毫,却又坚如钢刃。
然而,终究无能为力。
邓子墨不禁脱口说道:“陛下,咱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您不会还把我看成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吧?我啊,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他唇畔是温柔的笑容,却掩不住话中的冷漠:“救命之恩算什么,如今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很有限了,也不值得我再来往下去。请陛下不必担忧。”
兰奕欢道:“这样说来,未来朕微末之时,邓卿也会毫不犹豫地弃朕而去了?”
周围瞬间一静,邓子墨微一抬眼,迎上了兰奕欢垂下来的目光,空气中杀机呼之欲出。
片刻之后,邓子墨慢慢叩首下去,郑重道:“臣相信自己的眼光,陛下是人中龙凤,如永辉之日,无论身在何种境况,都不会失去光彩。”
殿内幽暗的光影中,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兰奕欢看了他一会,身子往檀木镶金的龙椅扶手上一靠,手握着仰天欲飞的雕龙头,语气散漫地说道:“起来吧。”
邓子墨微顿,却没起身,说道:“陛下,臣的话乃是肺腑之言。”
兰奕欢哈哈一笑,说道:“朕知道,不过随便问一句罢了!”
他起身走到邓子墨跟前,弯腰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好了,子墨,朕现在的身子也不怎么好,真要我扶你?”
邓子墨道声“不敢”,反而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臂,站起身来,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这时,外面有人通禀道:“陛下,思王来了。”
兰奕欢这一趟本就是为兰奕臻而来,从邓子墨那里得到了有用的消息之后,他也不想再周旋下去了,再一听二哥已经到了,心更是直接飞到了兰奕臻那里。
他扬声道:“叫思王进来。”
说完之后,兰奕欢又拍拍邓子墨的肩膀,说道:“那你就先下去吧。”
邓子墨却没走,看着兰奕欢,眼眸内闪耀着淡淡的光泽:“陛下,我们还是朋友吗?”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不是朋友的人,岂敢对着帝王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收放自如,这句话立刻让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邓子墨眼眸内闪动着捉摸不定的神色,随即亦跟着一笑,说道:“那臣就放心了。”
他轻轻地道:“刚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确实是个凉薄功利的人,但越是如此,越舍不得远离陛下的光辉照映。我需要陛下。”
说话间,忽然一声低咳传来。
兰奕欢抬起眼,发现是兰奕臻已经来了,高公公正跟在他的旁边。
方才兰奕欢坐回了龙椅上,邓子墨则还扶着他的手臂,弯腰背对着门,在他耳畔私语,从门外望去,看不见两人的具体动作,便显得有些暧昧了。
高公公已经听了皇上的命令将思王带来,没想到这邓大人还没走,故而出声提醒。
邓子墨这才直起腰来,回头看了看。
兰奕欢道:“你下去罢。”
邓子墨恭敬地说了声“是”,然后一步步走到兰奕臻面前,弯腰行礼道:“见过思王殿下。”
兰奕臻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也没理邓子墨,目视前方,径直走进了兰奕欢的御书房。
他过去之后,邓子墨偏头无声地扫了兰奕臻的背影一眼,哼笑了一声。
两位重臣这无声的眉眼交锋让高公公看的一身汗,连忙满脸堆笑地对邓子墨说:“邓大人,这边走,这边走。”
兰奕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邓子墨的背影,这个人说的话自然不能尽信,但傲慢的人往往正喜欢以真心话掩盖谎言,他和齐弼之间应该的确交情匪浅,也应该确实互相有所保留。
兰奕欢总感觉,这一回,献王、齐弼和邓子墨三个人所谋取的,都未必是同一种利益。
他满心都是筹谋算计,可是看在不知情的眼里,就好像邓子墨人都走了,兰奕欢的心思还挂在他身上,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一样。
兰奕臻的手在身侧攥紧,走到兰奕欢跟前行礼:“参见陛下。”
这一声,让兰奕欢的注意力回到了他的身上。
看着兰奕臻,兰奕欢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起来。
他说:“二哥,你过来一点。”
兰奕欢这时二十三岁,离他死还有两年,而兰奕臻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兰奕臻虽然不解,但他对兰奕欢一直极尽顺从,便依言走上前了两步,站在兰奕欢的跟前,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岳。
兰奕欢仔细地看着他,三十一岁的二哥身上少了几分青年的锋锐,相貌更加成熟,但清俊如旧,眉宇间聚着一丝不明显的褶痕,唇角微抿。
若是原来,兰奕欢根本就不会这样仔细地打量他,此时他却一看就知道,兰奕臻此时的心情不太好,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对,他跟系统说的就是带他找一个兰奕臻不高兴的时候过来,然后他来逗二哥高兴。
那么,该怎么让兰奕臻高兴呢?
按理说,这个时候二哥已经很喜欢他了吧?
不过兰奕欢左看看,右看看,真的是看不大出来兰奕臻的想法,二哥看上去比从小就出家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
兰奕臻因为刚才邓子墨的事有几分郁郁,心中的情绪翻江倒海,说不出的失落难过,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好强自忍耐。
但过了半天,不闻兰奕欢说话,他有点担心起来,还是忍不住看了兰奕欢一眼,发现年轻的皇帝也正望着自己,那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不知道为什么与往日不同,带着好奇和信赖,直叫人怦然心动。
这样不自禁地看一眼,目光就很难挪得开了。
兰奕欢那张脸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那个样子的,做出怎样的神情都令兰奕臻忍不住地着迷,唯一不好的就是那脸色太苍白了。
他这个岁数,原本正应该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却孱弱如一朵被雨打过的小花。
兰奕臻心里忍不住想,要是兰奕欢的脸色能再好一点该多好,要是他雪白的双颊上什么时候能够添上一点红晕,自己就是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上回送来的雪参,也不知道他吃了没有,这么进补都不管用吗?
心中怜惜之情一起,倒是把刚才的嫉妒和怒意暂时放在了一边。
正在这时,兰奕欢终于开口了:“二哥。”
兰奕臻先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下子看向他。
自从兰奕欢登基之后,他就从来没再听过这声“二哥”,竟有些受宠若惊。
兰奕欢冲他笑了笑,说:“我想让你做件事情,但不知道你会不会为难,所以很是犹豫。”
兰奕臻毫不犹豫地说:“只要陛下需要,臣万死莫辞。”
跟太子二哥打惯了交道,思王兰奕臻这样俯首恭顺的样子还让兰奕欢有点不习惯,也不知道兰奕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适应这种身份转变的。
他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热,连忙眨了一下,柔声说:“你来亲亲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