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这么刻薄……真是完全为“恶劣”两个字而生的人。
春河正要开口反驳,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抱歉……”他把手伸进口袋,但手上沾了些水,空气又潮湿,好几次手机都滑脱了。
等到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小心和对面接通了视频电话。
“哎?妈妈?”春河这次毫无防备,那感觉甚至像是逃课被抓了个正着。
“唔,你和同事在一起吗?”
“同事?啊……”春河看了看十野,生怕他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十野倒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您好。”
春河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迅速回应道:“没关系的,是很相熟的同事。妈妈是有什么事吧?早上不是也打给我了吗?”
对面的母亲笑了笑:“其实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葵那孩子今年要毕业了。你还记得葵吧?她也想到你们公司去,说是之前在分公司实习过,但还是想到东京总部工作。河村叔叔特别过来找我,想拜托你在工作上照顾她啊。”
东京……总部的大公司……
春河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
感觉到十野若有若无的视线,他半边脸颊都有些发烫。妈妈的话无疑摊开了他的虚荣和胆小。而这种境况下,他还要被迫在十野面前继续撒显而易见的谎……真难堪啊。
“我知道了。我会……会留心的。”春河硬着头皮回答了几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窄小的雨棚下充斥着尴尬的沉默。雨水源源不断地砸在头顶的玻璃上。
“……谢谢你没有拆穿我。”春河按灭屏幕,小声地说。
十野不置可否,只抬手看了看手表:“我有点饿,你吃晚饭了吗?”
“……我吃过一点仙贝。”
所以……十野还没吃晚饭吗?
没吃晚饭但还是答应了和他一起看日落吗?那条河离得那么远。如果不是遭到这场雨阻挡,他们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春河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
十野微微一偏头:“想喝啤酒吗?”
临近周末的居酒屋很热闹。在这里,人的色彩,灯笼和装饰画的色彩混在一起,交谈声杯盏声乐曲声也混在一起,好像一幅有生命的,涌动着的浮世绘,不断收集着人间的种种残影,丰富着自己的图案,企图以人世的温度和冬夜寂静对峙。
一走进居酒屋,暖黄色的灯光就迫不及待将春河与十野也染上古画的颜色。
而春河却回过头去,不那么情愿快速落入这温暖的色彩的流域中。
因为十野说饿了,所以他没法拒绝……因为在十野面前撒谎,好像一个把柄抓在人家手里,所以他没法拒绝……还因为……
如果和十野一起喝顿酒,也许就能把这个人当作普通邻居而不是神秘的漫画家来对待了吧?对于他犯下的错误也能抱有更平常的心态了吧?
坐在居酒屋里,春河不断地为自己的不拒绝找着理由。
十野坐在他对面,忽然开了口:“葵?”
“哎?什么?”
“是女孩子?青梅竹马的关系?”
“哦……那倒算不上。小学的时候是邻居,后来我们家就搬走了。”春河没有在意葵的事情,经此一事他倒是觉得自己对十野的要求也许太苛刻了。明明他自己也在逃避。
他握着玻璃杯的手被冰啤酒沁得发冷,寒冷带来的轻微疼痛却让他下了决心。夜晚借由道旁树木将一道冷色阴影落在他鼻梁上。
“十野!”
十野微微挑眉:“我知道自己叫什么,你不用这么大声。”
像是要增强气势一般,春河把酒杯在桌上磕了一下:“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有和父母说明自己的情况,没有说到来明西县的事情……但是我会说的……不久之后就会的!我会面对这件事的!你真的不打算面对你的事吗?你要一直躲起来吗?”
十野喝了一口啤酒:“有什么不妥吗?还有你一定要在喝酒的时候说这么令人讨厌的话吗?”
春河瞪大眼睛,继续坚持下去:“躲起来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好好道歉,痛改前非,争取被大家原谅……”
“我想过剖腹谢罪。”十野平静地说。
春河一愣:“那倒是……也没有必要……”
十野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虽然没有必要,但会很有趣吧?如果漫画家死后人们才发现他是被冤枉的,如果漫画还没完结漫画家就率先去世了……凉宏那家伙会被人们打死吧?真可怜啊。到时候怀有愧疚和愤怒的人都知道该把矛头对准谁了,人们会前所未有地团结,然后凉宏死后他们又会寻找新的讨伐对象。”
听起来像个恐怖故事了……
“你……不对……冤枉?难道说……”春河抓住那个词,就像被点燃了希望,他几乎要站起来了,“那位漫画家……所以凉宏是在污蔑你对吧?果然是污蔑对吧!可是'世界第七'的画作又是……”
“凉宏这个人根本不重要。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人会厌倦仰视和感激,也习惯蔑视得不到的东西。”十野看了看窗外,“稻草人站立一整个夏天之后,秋天就到了该被乌鸦啄烂的时候。”
“不对……”春河一时间以为十野是喝醉了,“和乌鸦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有没有……”
十野打断了他:“你要不要换一部手机?”
“哈?”
“什么消息都收不到,是买了商场的模型玩具回来吗?还是被导购当作傻瓜欺负了?”
“消息?”
十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机推了过来。社交网站的聊天框上显示着春河的ID。
“是给我的信息?”春河不明所以地把手机搂到自己跟前。
信息的发送时间是几天前,用的是一个不久前刚被春河删掉的软件。
一共有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别哭了。我是十野。”
隔了几个小时又有一条:“还在哭吗?”
而发信息的人……
“世界第七?哎?哎?!所以……所以……”
十野点点头,肯定了春河的猜测:“好几年前用的账号了,后来换了号码就忘记了。”
第32章 32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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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河连忙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已经回应了啊。”十野说,“我告诉我的读者代表了。”
“读者代表?是吗?”春河忙打开浏览器,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最新消息。
十野眼中透出些戏谑:“我还劝他别哭了。我真是个好人啊。”
“……”
所以他就是“读者代表”吗?只告诉了他一个人?春河放下手机,只觉得命悬一线十万火急,根本没空理会这种无聊的玩笑:“要赶紧说清楚啊,难道这种事不会对你有影响吗?!”
“算是有影响吧。”十野想了想,“据说书店里的漫画书被愤怒的读者扔到地上踩坏了,编辑也发来了退稿信。”
算是……有影响?这是非常严重的,威胁到整个职业生涯的影响吧?!他是怎么以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说出来的?!
“所以才要尽快……”
“没这个必要。”十野拎起酒杯,“人群嘛,说到底是像台风一样的东西。看似强大但其实很弱小,只要受到一点扰动就会改变方向。追着风走最后只会哪儿也去不了。”
“可是……”
可是现在根本不是讨论人群和舆论的时候吧?更不是还有闲心做比喻和思考的时候吧?失去读者信任的漫画家不会有出路的吧?现在根本就是死到临头的时刻,是死到临头而手中还有一记王牌的时候……当然要立刻反击才是啊。
“啤酒真好喝啊。”十野晃了晃酒杯,整个人舒适地向后仰去,“周五的啤酒还是比平日里更好喝。”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真让人生气。
春河按住他的酒杯:“你是在装酷吗?拜托振作一点!”
“也许是吧。”十野冲他笑着,随即向侍应生招手,“请再给我们一扎啤酒,谢谢。”
在打开浏览器搜索词条的瞬间,春河就已经接收到无数的恶意。他作为旁观者尚且觉得如芒在背,那么十野呢?
春河额头上出了一圈汗:“可是我很在乎。”
十野一顿:“……什么?”
“我很在乎!”春河重复道,“我不想看到别人伤害十野,尤其是在十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情况下。”
€€€€我很在乎。
那双眼睛又这样看过来了。清澈的,几乎愚蠢的,什么事也不明白却一直抱着童话版幻想的,有点孩子气的眼神,好像全世界都负有呵护他的责任的,令人讨厌的眼神。
十野避开了那种目光:“是吗。十野对你来说不就只是一个臆想出的符号而已吗?换一个符号喜欢不就可以了?”
真的……很生气。
“明明你就是……”春河握紧酒杯才忍住没有发火,他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漫画家十野,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是你画了那些画。一个奇怪的讨人厌的邻居画了我喜欢的画,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也知道这就是事实。我不知道你画画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但是我很在乎和泗大人,我在乎其他漫画人物,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生活在《冬月》的空间里,也很感激漫画家们创造了那样的空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漫画家为我这样的人开辟了新的生存场所,甚至延长了我的生命。我真的……很在乎。我不相信画出《冬月》的人,只是把漫画看作赚钱的工具的人,是重要作品被人污蔑也毫不在乎的人。”
十野只是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说完了。”
春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不愿意退缩。
“那你来做台风的壳吧。”十野忽然开口道。
台风的壳?
被摇晃过的啤酒在杯子里无声旋转着,细小的泡沫在杯口炸开,像刚刚经历一场风暴。而春河只看见十野忽然凑近的眼睛。
“你来保护我吧。春河。”
……这是什么?这种……冰凉柔软的东西。
春河有一阵耳鸣。好像身边一切交谈声都忽然远去,变成梦中没有意义的耳语,好像他潜入了蓝色啤酒涌成的海洋里,无数小气泡在耳边炸开……好像在最深的海底,他敲开了一只贝类的壳,发现了隐藏其中的,鲜美的生命与肉体。
一个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正在接近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了解他……春河能看清他垂下的睫毛。柔软的生命和气息近在咫尺。
“喂!”好像从静止的时间里猛然醒来,春河推开十野,一下子站起来,木质椅子在地上一划,发出尖锐的声响。所有的海水瞬间退去,浮世绘夺回它的颜色,周五的夜晚很快被鼎沸人声重新填满。
“你们……你们艺术家都是这样的吗?!太过分了吧!”
春河发出的声音太大,周围许多人看了过来。
“别人在看我们。”十野冷静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