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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十野搀扶着,裕和倒配合许多。春河擦了把汗,跟了上去。
走到门前,十野朝裕和伸出手:“钥匙。”
裕和望着他笑,慢悠悠从手提包里拎出钥匙,摇晃着开了门。
门锁一打开,她几乎就整个人撞了进去。
“前辈……”
春河连忙上前,却一下子被十野拨回走廊上。紧接着,那扇门“嘭€€€€”地一声在春河面前关上了。
“唔……”
“是真的喝多了?”公寓里,十野面无表情地问。
裕和踢开高跟鞋,随手把包丢在玄关处:“当然不是。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啊。”
“在我眼前戏弄他,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了,很少见你气急败坏嘛。”裕和歪在沙发上,抬手歪歪扭扭向十野敬了个礼,“晚安。替我谢谢春河。祝你们今晚过得开心。”
站在走廊上,春河才觉出冬夜的风一阵冷似一阵。天空像被水洗过,呈现一种清澈的黑沉。这种深澈的颜色在满目霓虹的东京是看不到的。
门锁发出响动,春河刚回转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着抵在了水泥阑干上。
十野的嘴唇很凉,吻过来的时候像把一块浮冰渡进人嘴里。春河吃了一惊,稍往后退就被按住后脑。凉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涌来,推挤着他,要借由那个吻钻进他心里去。那是个不算温柔的吻,春河觉得缺氧,觉得手指发麻,似乎要从指尖开始变成幽灵,溶解进夜色里。
这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酒吧的灯光,裕和的话,摊开的日记本,十野身上很多很多的过往……全都像古老的油画似的丢失了细节,汇集成深深浅浅的阴影,鸦羽似的散落一地,而阴影上空,一枚小小的太阳正在落下,那阴影的色彩于是变幻得瑰丽异常。
太阳像是市原提起过的河边落日,又像只是酒吧暖色的灯。
春河下意识地揪住了十野的衣襟。正在这时,他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这是晚归的惩罚。”十野说。
被咬过的下唇微微发疼,春河回过神来,越过十野的肩膀望见楼道里悬挂的照明灯。
“那么……请每天都惩罚我吧。”
十野眼眸微动:“说这种话可是会被我捆起来的。”
“我很想你。”春河自顾自说下去,“非常非常想。”
“和前辈喝酒的时候很想,刚刚也很想,见到了……居然觉得更加想念。”
春河也觉得像喝醉了酒。
“真狡猾,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好希望能够早点遇到十野。”
春河前倾着身体,把额头抵在十野肩上,放任地依赖着他,感受着一种温暖的黑暗。
比现在更早,比他还没离开东京时更早,比十野在风俗店工作时更早……春河想起裕和的话,心里像被揪了一下。
“最好是一出生就认识了。”
十野挡住冬夜的风,把他抱进怀里:“但我那时候完全是个坏人,肯定会伤害你的。”
春河故意曲解他的话:“一出生就是坏人吗?”
十野低声笑起来:“嗯,天生的反派。”
春河还想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嘭”的一声€€€€窗户被大力推开了。裕和抱着手臂站在被拉开的百叶后面:“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啊,抱歉前辈……”
十野把春河往身后一揽,挑眉问道:“你交了偷听税了吗?”
“哈?”
“从去年开始,政府已经决定向偷听者征税了,你不知道吗?”
裕和双手叉腰:“你们两个在我家门前大声讲话,你管这叫偷听?”
十野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共计一万五千元,这是收据。”
裕和闭了闭眼,随即干脆利落地关上窗户,按灭了灯。
十野也丝毫不觉得受打击。
“真是个逃税的坏蛋。”他对春河说,“以后少和她来往。”
说完,他随手就要把那张纸丢掉。
“等一下……”春河忽然冲了上来,“画稿……可以送给我吗?”
画稿?
春河嘴唇一片嫣红,眼中几乎含着热切的期待。十野喉间发紧,微微侧开视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画稿是这张“收据”。
“只是随手写来骗人的东西。你不会真的想拿来征税吧?”十野抬头看了看天,“我们这里怎么总是有傻瓜云降临?”
春河不理会他的挖苦:“所以……可以送给我吗?”
十野无所谓地耸耸肩,还是递给了他。
春河把被揉皱的纸摊平,小心地折好,放进了口袋。
十野审视似的看着他:“还真是跟踪狂啊。我有点忘记了,我是有说过在家里禁止翻垃圾桶吧?”
春河:“……”
“真的翻过?”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本来还想说……乖乖承认的话我画一幅绫美小姐的海报给你。”
春河踌躇了一会,说:“……非说有那么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一次?”
“那都是因为你乱丢画稿!”
“绝对不止一次。”
“绝对只有一次!”
两个人终而走在回去的路上。
“和小枝喝酒开心吗?”十野闲闲地问。
但春河觉得他一定是又预备着挖苦自己,于是别开脸去:“没有开不开心的说法,只是有问题请教公司的前辈而已。”
“其实很多事,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的。”十野说。难得的好天气里,他抬头看着清朗月色,把春河的手握在手心,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也会继承某种暴力基因,那时候的确想过如果交往对象是男人的话,就算打起来也不算是欺凌弱小吧?没想到连这种愿望都会实现。和泗大人真可怕啊。”
他就这么自然地默认了春河已经知道所有的过去,反倒让春河心里发疼。
“和泗大人真好。”春河说,“哎?为什么看着我?”
“还是和读者。”十野认真地望着他。
“年纪还比我小。”
“还这么好骗。”
“想想忽然觉得很罪恶。”
春河:“……太恶劣的人也该需要多交税才对!”
十野全然没有反思的自觉:“别太过分了,那小枝岂不是要破产?”
春河:“……”
春河其实还想问很多事,在年幼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十野吗?所谓的“抛弃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可是那好像一份尘封太久,隐含着太多痛苦的档案,春河不敢去碰,仍旧只敢问风俗店的事。
“还没成年就在夜场工作,那时候很辛苦吧?”
“也不算特别辛苦,但在那种地方工作,时间久了会很难过。”十野坦诚地说。
“是因为一直要迎合客人吗?”
十野摇头:“让客人高兴倒很容易。比较难过的是……只有心里难过的人才会频繁去风俗店,就和身体不舒服的人才定期去按摩店是一个道理。在那里认识的女孩子太像青春期的小枝。她们的灵魂不是太过紧缩就是太过摊开,好像还没有学会怎样维持一个人应有的形状,所以她们总是觉得痛苦。而总是面对残缺的灵魂,也很容易令人觉得痛苦。”
“我以前以为风俗行业的人,都是只想要业绩,不会在意他人痛苦的骗子……”
“的确有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但完全忽视他人痛苦,对多数人来说,都是很难的。”
“是因为觉得难过,所以开始画漫画吗?”春河握紧了他的手。
“不全是。因为小枝来找我,带着奖学金来买酒。”十野顿了顿,“说到底是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来风俗店吧,所以离开了那个行业。后来……后来觉得既然我熟悉语言中能够安慰人的力量,不如再往前走一步,去做讲故事的人。”
十野提到了裕和,春河踌躇着问:“前辈说,你和前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那么……”
“那么为什么没有在朝夕相处中爱上小枝呢?”十野补全了他的问句,“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是因为我并不认可小枝的喜欢。小枝说喜欢我的时候,大约只有十岁。我不觉得那种感情是男女之爱。毕竟那个年龄的孩子在找不到其他答案的时候,往往诉诸于爱。得不到爱的时候就去找爱的替代品,那可能会是扭曲的奉献,索取,甚至服从。青春期痛苦的孩子会选择把一切关系浪漫化,然后借此为自己减轻痛苦。我想小枝对我的感情就是这种东西,是一种源自痛苦而产生的依赖。毕竟那个时候,她也只能依赖我。”
他们有着那样深重的过去啊……
春河知道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如此自私,但还是忍不住生出比较之心:“那么,在你看来……我的……喜欢,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十野说。
“唔……”
“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没法冷静地看待。”
春河一愣,心里像绽开一簇烟花。
十野忽然惊呼:“中午的饭团我忘记放进冰箱了,是不是只能丢掉了?”
“我想再听一遍。”春河说。
“中午的……”
春河微微红了耳廓:“不是这一句。”
“是不是只能丢掉了?”
春河:“……”
十野低声笑起来。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气氛太好了,现在只要一个吻就可以给这个夜晚划上圆满的句号,他只要望着春河,让宇宙填满他们之间的空隙。他知道语言中蕴含的力量,他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地开始和结束话题,他知道一切令人开心的把戏,但还是说了下去。
“不过现在小枝也完完全全是成年人了。仍旧没办法爱上小枝……也许是因为人和人想要相爱,实在需要太幽微的契合,而我和小枝的残缺恰好在不同的位置,恰好不能相互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