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爆发剧烈的掌声,郁兰桡却像是无比习惯这样的喝彩,不受丝毫困扰地捻着扇子寸寸收折。
侧头间,陆潮仿佛和他有了短暂的对视,郁兰桡笑意娇媚,上扬的眼尾一合,但眼神流转得却很慢,像是交在他掌心的水袖被一寸、一寸抽走。
陆潮心猛地跳了一下。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郁兰桡屈膝欠身,水袖一转环臂一拢,“清清冷冷落在广寒宫……”
“玉石桥……”修长指尖拎着裙摆,微微垂眸缓慢前行,凤钗流苏微微荡漾,脚步一停微微侧身,“斜倚把栏杆靠。”
“那鸳鸯来戏水……”侧眸间笑意娇俏,羞赧转身,一颦一笑间仿佛眼前并不是戏台而是鲤鱼汇聚的清浅池塘。
“不觉来到百花亭。”郁兰桡缓慢行步微微落座,细软嗓音念道:“高裴二卿,少时圣驾到此,速报我知。”
陆潮眼里完全看不见其他人,一扫唱词,得知心上人去往别的妃子那里,郁兰桡眼角眉梢的喜悦娇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坦然之下的强自欢笑。
陆潮心一瞬间揪起来,郁兰桡手腕一转,接过酒杯用折扇微微一挡,€€腕纤然一转,软若无骨。
宫娥送来三宫六院奉送的酒,郁兰桡端起酒杯饮尽往托盘一放,像是含着几分气恼,又端着仪态不肯表露,娇得人心软。
“启娘娘,高力士进酒。”
郁兰桡扇尖一转,“进的什么酒。”
力士跪在地上,“通宵酒。”
郁兰桡含着几分醉意的嗔怒,指尖一戳,“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
陆潮不懂戏,甚至连流派唱腔一概不懂,但看着郁兰桡抖着扇子水袖微扬,眼神流转间分明就是醉了。
落寞的娇态几乎揉进陆潮心里,原本清亮的眼眸含着化不开的迷离与剥离了端庄的娇俏,活像是撒娇。
“高裴二卿,娘娘酒还不足,脱了凤衣,看大杯伺候。”
郁兰桡坐在桌后,撑着桌沿起身时微微踉跄,眼尾揉的红胭脂此刻像极了酒醉的绯红,引人想去揉一揉是不是真的滚烫。
水袖一甩,他整个人醉得伏在桌上又强撑着起身,踉跄行步间难捱醉意回身一卧行云流水。
……
一出戏唱完。
陆潮看着戏台上依次谢幕的演员,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掌声与喝彩。
郁兰桡微微欠身行礼,望向观众席。
幕布下垂,遮住所有景色。
下场门后七嘴八舌,众人纷纷簇拥着郁霈,“您真的太厉害了,我差点儿都看醉在台上了!我终于懂什么叫绝代美人了。”
“太绝了!”
“小郁爷您真的好厉害!”
班子里人觉得直呼小玉佩名字不够尊重,叫班主又太生分,思来想去给他想了个小郁爷,郁霈也没什么意见,随他们叫。
郁霈后背也几乎湿透了,微微喘了口气笑道:“你们唱得都好,今天的成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清河班全体的。”
整个后台走廊里充斥笑声,陈津却要哭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毕业了不会有剧团要,他学得平平无奇也不算有天分,没想到他居然是除了郁霈之外,系里第一个上台的。
“小玉佩!我爱你!!!”
“老婆!!!”
粉丝们聚在走廊,争先恐后地要献花。
郁霈眼尾浮现笑意,“多谢你们喜欢,也感谢你们的支持,晚上回去要注意安全啊。”
“嗯嗯嗯!老婆你今天唱得好棒!身段太绝了!”
“老婆你嗓子都有点哑了,是不是最近太累啦,要多喝水啊!”
郁霈笑着接过花和他们合了影,挨个儿签名结束才把人送走,略有些疲惫地松了口气,将花递给了陈津。
“老大你要去哪儿?不卸妆吗?”
郁霈冲他笑笑不语,摆了下手让他先去,然后转身回到此时空无他人的剧场,一步一步,拎着裙摆迈上台阶。
陆潮坐在那儿望着他。
郁霈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水袖微微一甩落在他掌心,然后一步一步走近,水袖一抽,挽回腕上。
“我唱得好不好?”
陆潮脑子里忽然响起两道嗓音,灯下的郁霈,眼前的郁兰桡,那张脸合二为一,化成笑意柔媚的一点。
郁霈见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低下头靠近他时,凤钗流苏扫过那张英俊脸庞。
略带清淡香气的呼吸拂过,微红双眸近在咫尺,含着水汽似的落入眼睛。
陆潮下意识眨了下眼,望着小巧的鼻尖与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若隐若现的舌尖,他不自觉的动了动喉咙。
“好。”
郁霈略微骤起鼻尖,很不满地抱怨:“就一个字啊,你好敷衍啊,也没有花吗?我刚刚在门口收到好些花呢。”
第90章 霖霈春夏(十)
陆潮定定地不说话, 看着近在咫尺的笑眼,心脏像是被人注射了一管高浓度的兴奋剂,无比亢奋地鼓噪。
他心脏发痒, 掌心发痒,连带着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兴奋。
他想亲郁兰桡。
郁霈还未卸妆,他只好硬生生忍住所有的躁动,不动声色的咽下唾沫。
“看傻了?”郁霈根本没发现他百转千回的压抑, 伸手在他鼻尖上点了点,随即被人握住手腕一拽, “嗳……”
陆潮力气很大, 捏得郁霈手腕骨微微发疼, 眼底神色幽深炽热,像是藏着一团剧烈的火焰。
郁霈被他看得莫名有些燥热,下意识挣扎了下,但没挣脱。
陆潮嗓音很哑, “郁兰桡。”
“嗯?”
“你真的在这儿吗?”
谢幕后的剧场归于平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空荡荡的戏台, 再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郁霈, 猛地恍惚了一瞬。
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我,我在这儿,我会一直在这儿。”郁霈握起他的手, 轻声抱怨:“我要去卸妆了,勒得头疼。”
两人回到后台,其他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后两天还有演出, 郁霈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
后台只剩两人,郁霈先把凤冠和凤钗一一拆掉放在桌上, 仔仔细细卸掉油彩发觉他一直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你好看。”
郁霈忍着笑,用清水洗干净脸,这才想起严致玉:“对了,你妈妈呢?”
陆潮一边帮郁霈脱戏服,这也才记起他根本没想起看严致玉去哪儿,略有些尴尬地沉默了半秒,“不知道。”
“……”郁霈无奈叹气,随即腰上一紧,“哎你轻点儿,这个戏服很贵的,弄坏了没地儿再做一件了。”
“知道。”陆潮放轻动作,帮他脱掉沉重的戏服,摸到几乎湿透了的衬衣。
撕掉胶带的额角有些泛红,残存的印子看着也很令人心疼,陆潮抬手将他拥进怀里,“难不难受?”
“嗓子有点干。”
陆潮拢得更紧,低声说:“回去给你煮汤。”
“嗯。”郁霈双手抱住陆潮劲瘦的腰,埋头蹭了蹭,“我先换衣服,你帮我把东西收拾了。”
陆潮松开手,郁霈拿着自己的衣服进了换衣帘,出来时发现东西倒是收拾整齐了,但人不在,正想叫人就听见门开了。
郁霈恍了一秒。
陆潮捧着一束蓝紫色的花,走廊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
他长得高,皮肤冷白头发漆黑,眉眼修长张扬,锋利的单眼皮藏着无与伦比的温柔。
嫩绿的叶子蓝紫色的花,清隽高冷的青年,盛夏忽然在这一瞬间具象起来。
郁霈看着陆潮捧着花一步步走近,微微垂下单薄的眼皮,凝神看向自己,心像是夏日薄荷气泡水里的冰块,一寸寸融化。
谁说陆潮是不懂风情的直男呢?谁说他不懂温柔只会凶别人呢?
他明明很会照顾人,很体贴。
郁霈觉得该说幸运的是人不是陆潮,而是他,他前世今生拢共活了二十七年,做过别人的天,也做过别人的盔甲,只在陆潮这里做回了“小公主”。
他见过支离破碎,走过浴火饮血。
“谢谢。”郁霈接过花,在心里补了一句:谢谢你,二十一世纪的陆潮,谢谢你让我在这里有了一个家,有了扎根的沃土。
飘零的郁兰桡,在百年后找到了属于他的那片土地,从此扎根,肆意生长。
手机震动,郁霈接起来:“阿姨。”
严致玉在那头笑得和蔼:“哎呀宝贝今天唱得真好,不过我那个位置不太好打赏呀,我今天还特地戴了东西来了呢。”
郁霈:“……不要紧的,只是您怎么先走了,我今天太忙了没顾上跟您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见外,我瞧着你得忙就先走了,等你演出结束了跟陆潮回家来吃饭再见也不迟。”
“嗯。”郁霈头发微紧,侧过身由着陆潮给他挽头发,“那我不打扰您忙了,阿姨再见。”
陆潮挽头发越来越娴熟,郁霈随意瞥了眼镜子,十分满意。
两人并肩出门,郁霈这才看到那些隆重的大花篮,陆潮让人将餐食送到清河班,郁霈吃完也不用折腾就能休息了。
“我哪有这么娇气。”郁霈忍着笑,在他的半喂下总算吃完了一顿饭,撑得神思倦懒不想动弹。
从吃完饭开始他的手机就一直没有停过,各种各样的道贺电话络绎不绝,徐骁在群里嗷嗷他上热搜了。
郁霈点开微博,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清河班首演的盛况。
从小玉佩到清河班再到京剧与贵妃醉酒,郁霈如同一颗星火落入荒原,一出戏,满堂彩,将沉寂多年的京剧重新拉回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