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扁担交了差事就要回去补觉了,毕竟今晚上也要指着他呢!他才告辞出来,就碰上了衍圣公府的管家来给徒述斐送帖子。
和管家擦身而过的张扁担忍不住嘬了一下牙花子,心说这孔家也是吃了燕么虎迷了心了,还敢给王爷送帖子, 这不是耗子请猫吃饭呢么!得嘞, 这回他们家是该着了。
来给徒述斐送帖子的管家, 是衍圣公府的大管家。这位管家明显更有眼力见儿,来了见到徒述斐就是行了全套的大礼。徒述斐没叫起之前,就那么弓着身子挺着,身形一点不带晃悠的。
徒述斐见他这番作态, 挑了下眉就喊了免礼。
这位管家这才恭恭敬敬的谢恩, 微微站直了身子, 也不敢抬头看徒述斐的脸,却能让徒述斐看到自己脸上热情真挚诚恳讨好的笑容。
帖子是老衍圣公发的, 徒述斐也没为难一个管家,不帖子收下,应承了下来,就把人打发走了。
管家躬着身子拱手拜别,后退到堂外,才在廊下转身离开往衍圣公府赶,只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等回到府里,老衍圣公此时正坐在正堂,现任衍圣公孔昭熠一副刚被训诫了的样子,顶着一头细密的汗水,微微躬身站着。脸上的表情因为腰间的疼痛而扭曲着。
见管家进来了,老衍圣公才悠悠开口:“你坐吧!做这副样子,倒像是我不慈了。”老衍圣公如今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说话很是从心所欲。
管家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上前跟老衍圣公和孔昭熠说话:“小的前去递了请帖,郡王爷没多为难小的,就应下了。说是届时一定前来。”
老衍圣公微微点头,微微挑起下垂得遮住一半眼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才开口说道:“还算是知礼。”
又转过来看向一旁的孔昭熠:“愚不可及的蠢货!”
孔昭熠用袖口擦了擦头上的薄汗,不小心蹭到了脸上被徒述斐抽出来的檩子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替自己辩白道:“父亲,当时是在是猝不及防,儿子想着先把人稳住。没成想他那般跋扈,竟然敢鞭打儿子,还直接就砍了宪壁侄儿的胳膊……”
眼看他越说,老衍圣公额角的青筋就越跳,孔昭熠的声音慢慢就低了下去。
老衍圣公一挥手,示意管家退下。而管家才出了正堂到了廊下,就听见屋里的怒斥。
“我早就说过,那化人场太过引人注目。你只说曲阜是咱们自家人地盘,半点不停我的话。你以为你那些算计就没人看得清楚吗?”
孔昭熠不是第一次被老衍圣公训斥了,可被挑明了心思却是头一回,忍不住猛地抬头看向老衍圣公。
老衍圣公却继续呵骂:“你可知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那祚郡王不过说了几句话,你怎么就把县令官印交了出去?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交了官印,不光宪壁的事情你管不得,便是这曲阜城,如今你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管理了,蠢啊!”
关于官印这件事,孔昭熠也后悔了。
没有官印在手,他便是仍然能调动族内的力量,可师出无名,行事便诸多掣肘。
老衍圣公叹了一口气,“宪壁行事不谨,这次恐怕要折了。只是绝对不能因为庆哲一个,就让孔氏的声誉蒙羞。他的几个孩子,若是能救便救。不能,便送给祚郡王立威吧!”
孔昭熠听到老衍圣公这话,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见孔昭熠这副模样,老衍圣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扣了几下桌子:“你那是什么表情?”
“不是……不是……儿子还以为……”孔昭熠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老衍圣公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一收?宪壁的事情若是没被掀出来,那怎么都要保全他,免得堕了咱们几千年的圣人苗裔氏族荣光。可既然掀开了,为了孔家,我就是再疼他,也不能为了他一个毁了孔家。
你老子我虽然老了,虽然对你大哥和宪壁偏爱,但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孰重孰轻。什么时候你也能想我一般,为家族计,一切都可抛,那就算是合格的族长了。”
“是儿子小人之心了!”孔昭熠立刻低头认错,感动于老衍圣公的“一片公心”。
“好了,知错就好。”老衍圣公也没打算继续训斥儿子,毕竟之后要宴请徒述斐,有些事情必须要跟儿子交代清楚。
“此次宴请,也是化解祚郡王心中的戾气。早些年我就看出来,这祚郡王平白的对我名教子弟有股敌意,出手颇为狠辣。前几年听闻他在闽地处置了勋贵霍家,我才发现,这位祚郡王,根本就是圣人和太子调€€教出来的一条疯狗,放出来就是要咬人见血的。”老衍圣公耷拉着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双被松弛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
孔昭熠被“疯狗”这个说法吓了一跳,随后很是解气的点头附和:“父亲果然一针见血。那祚郡王可不就是疯狗一样,软硬不吃,见谁咬谁嘛!”
说完了之后,又细细一品,头上再次冒出一层汗,“您说他是圣人放出来的疯狗,那您的意思,是圣人对咱们家有了想法?”
老衍圣公见孔昭熠终于抓住重点了,才把到了嘴边的斥骂放下,微微摇头,“你还不算蠢到家。不过他这次来,我猜京中并不知情。”
“怎么说?”孔昭熠有些糊涂。
老衍圣公捋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子,缓缓开口:“如今京中都忙着秋猎的事情,这你可知?”
“儿子知道。”
“嗯。”老衍圣公点头,“还有之前,京中各部官员和赣、湘、鄂三省的官员都纷纷上书,恳请圣人召回祚郡王的事,你也应该听闻过吧!”
“不是说圣人把折子都留中了吗?儿子也奇怪,京中也没有旨意,怎么这祚郡王就好端端的撂下自己经营的基业,自己巴巴的回京了。”孔昭熠低着头,一副垂首问道的样子。
“这就是祚郡王的高明之处了。”老衍圣公耷拉着的两腮皮肤甩动了一下,一双眼睛精光直冒,“他是要携经营南海的大胜之势回京,彻底压服京中那些多嘴的官员。他是要回去立威的!既然要立威,自然要有立威的对象。宪壁……这是碰上了。”
孔昭熠想了一下,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父亲,是不是不太对?那祚郡王明显对咱们曲阜的情况了若指掌,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样子……”
老衍圣公斜睨了孔昭熠一眼,呼出了一口气,到底没把那句“蠢货”再次骂出口,“曲阜城里的粮油棉铺,还有香洗铺子,你以为里面的伙计掌柜都是张不开嘴的死人吗?”
“您的意思是说,那些地方的人其实都是探子?那咱们家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盯着了!”孔昭熠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
“我怎么教你的?泰山崩于前须面不改色,你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什么体统!”老衍圣公还是没忍住,教训了孔昭熠一句。
孔昭熠跺着脚:“诶呀我的亲爹,人家把探子都撒到家门口了,您还有工夫计较我改不改色?咱们先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吧!”
老衍圣公冷哼了一声:“慈母多败儿,你就是被你娘给教坏了。”这句话说出来,又开始抱怨起已经去世的老衍圣公夫人,“你娘虽然也出身书香世家,可到你娘那一辈,也不过是五代打底的荣光。往上数到第七代,也不过是泥腿子出身。到底还是家底薄,底气不足,才把你教得如此小家子气。可惜如今世家没落,我孔家的姻亲也不得不往低里找,却把子孙弄得越发不成器了……”
老衍圣公絮叨起来没完,半点不理会孔昭熠的急切。
好半天,老衍圣公絮叨完,才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刚才说到哪儿了?”
“城里的铺子都是探子。”孔昭熠闷声闷气的回答。
“哦,对了。你也不用这么焦急,咱们自己家里,那些人是插不进来的,顶多就是搜集些街面上的消息。那个化人场估计就是这么让人知道的,庆哲也委实太过明目张€€€€胆了。”
“那这次宴请,到底该如何应对祚郡王?”孔昭熠还是闷着声音,没精打采的问道。
老衍圣公叹了一口气,“他要立威,那就给他立。用我孔家正派子弟来给他当垫脚石,想来已经足够了。”
“……若是不足呢?”孔昭熠犹豫了一番,还是问出了口。
这话让衍圣公嗤笑,“所以说你娘把你教坏了。他不过一个郡王,安敢与我孔家为难?去吧,下去准备吧!”
孔昭熠只得退出了屋子。
到了廊下,管家赶紧跟在孔昭熠身后,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往院外走去。
等回到孔昭熠的书房,管家挥退了伺候的小厮,亲自给孔昭熠沏好了茶端到手边,也没急着问有什么吩咐,而是等着孔昭熠自己慢慢思考。
第265章
孔昭熠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 完全没有刚才在老衍圣公面前无脑恐慌的样子。
他端起了管家给自己斟的茶水,慢慢啜饮。半晌才放下茶杯,对管家吩咐:“就按照老太爷的吩咐去办。你也是做事做老了的,该注意什么地方, 不用我提醒你吧?”
“是, 肯定不让老爷和太爷操心。”管家立刻应道, 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老爷, 老奴看那祚郡王的样子, 不像是个能轻易抬手的。”
其实刚才他在廊下,屋子里父子俩的谈话内容他都听见了。
要说察言观色, 这二位素来出去就被人敬着供着的主子,还真就比不上他这个下人。
祚郡王看着是好说话,半点没为难自己。
要知道,凡宴请,三日为请, 两日为叫, 一日为提。
意思是说, 要宴请某人,最好提前几天邀请,以示尊重。可当天请客当天叫人,要么就是请客的人和被请者是极其亲密的关系, 要么就是心中没半点尊重。
祚郡王和孔家明显关系不亲近, 可对待刚和自己发生了龌龊的衍圣公府, 当晚就邀请的宴请帖子,却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
越是这样, 才让管家心惊€€€€什么情况下,一位身份贵重、性情高傲的人,对怠慢自己的人会心平气和的不计较?
想到这里,管家几乎要哆嗦起来,后脖颈子一阵凉飕飕的感觉,让他白毛汗都立起来了。
“你自去就是。不过……该给京里送的信还是要送的,免得这位郡王爷真的翻脸,肆意妄为起来,咱们措手不及。”因为管家一直弯着腰低着头回话,孔昭熠也没注意到管家那轻微的表情动作变化,吩咐了这么一句之后,一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这句话让一直躬着身子的管家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他心说,老太爷太固执了,自负孔家无人敢惹,祚郡王也不敢太过作兴。却没想到祚郡王既然敢出手,就不像是忌惮孔家的样子。
他连忙应了一声“是”,倒退着出去了。
等管家出去了,孔昭熠才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后表情又阴沉下来。
他摸了摸胸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其实老衍圣公说的那些,他都知道。就算他当初刚接了爵位的时候不太明白,这几十年的衍圣公做下来,也不可能一点长进都没有。可既然老衍圣公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不合格的替代品,那他就这么装一装也没什么不好。
老衍圣公有句话说对了,自己就是故意让化人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的。他拿捏准了,一旦事情掀开,老衍圣公定然会弃孔宪壁而保家族名声。
只是真当老衍圣公轻飘飘的“碰上了”、“不谨慎”、“折了”这些话来说孔宪壁,孔昭熠又忍不住有些齿冷。他忍不住设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被念叨着“不谨慎”、“折了”之类的话,做了一枚弃子。
孔昭熠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可随后又想到老衍圣公的年纪,又笑自己杞人忧天€€€€他还能活几年?大庆又岂是天天有祚郡王来找茬的?
不过一想到后面老衍圣公对自己母亲的诋毁,孔昭熠心里升起一股幸灾乐祸来,喃喃道:“娘没把我教坏,是你太自负了……”
管家能想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到。徒述斐这么轻易的答应了如此失礼的邀请,绝对不是来跟孔家缓和关系的。
他父亲满口的孔家如何,可孔家到底有什么?不过是历朝的皇帝摆在祭坛上的一个花瓶,看着好看罢了!
因为圣人后裔的名头,朝廷给了个爵位,给了个祭酒的官职,又给了孔家曲阜的地盘。再之后,孔家不能从事其他行业中的任何一项,只能靠着曲阜的地皮活命。
可曲阜就这么大,便是每年外面的各种孝敬供奉加在一起,也不可能让人口日益繁盛的孔家里每个成员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不是没有迁居旁处的孔家族人,可朝代更迭时候,战乱一起,那些为了活命已经杀红了眼的泥腿子,可不会在乎你是什么圣人后裔。百年前分出去的其他孔家就是这么没了宗祀的。
便是南孔一族,不也只能抛家舍业躲在桂省的山沟里,才勉强保存了血脉嘛!
北孔好一些,到底保存了大量的族裔,可也因此,曲阜的人口如今实在是太过繁盛了。
既然这次祚郡王做了初一,那他顺水推舟,把那些早就出了五服的旁系别支的族人也清理一番,才能让今后的孔家嫡支嫡脉更昌盛。
孔昭熠笑眯眯的想着,若是整个曲阜只有他们这一房一脉就好了。可有些事情,还是要那些别的房的老帮菜冒头去做的。
此时的徒述斐可不知道孔昭熠竟然还有利用自己,物理节制孔家人口的想法。若是知道了,徒述斐只会吐槽,老衍圣公把孔家看得太高,你孔昭熠也不遑多让。
都觉得自己顶着个圣人后裔的名头,就等于有了免死金牌了?快醒醒吧!免死金牌的一切解释权,都归于手里有权有刀的人。
而徒述斐此时,正好又有权又有刀。
晚间,徒述斐换上了小礼服,身边跟着湛金灵宝,打起仪仗前往衍圣公府赴宴。
到了衍圣公府门口,就看见脸上已经没了红檩子的孔昭熠,领着自己的嫡长子嫡长孙及几位广字辈的族老等在门口。
这番排场可比徒述斐第一次前来的时候大多了。
徒述斐翻身下马,手边的缰绳随意一甩,手里却还拎着马鞭,踱着步子走到孔昭熠面前:“衍圣公别来无恙啊!”
孔昭熠反射性的想起昨天挨得那一鞭子,觉得已经上了药、被脂粉遮住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只是偏偏他还只能从心的撑起笑容,对徒述斐拱手问好:“见过祚郡王。王爷哪里的话,下臣惶恐!”
“行了,也别废话了。素来听闻你衍圣公府对孔夫子的名言奉如圭臬,尤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本王今天就是来长见识的!”徒述斐马鞭往衍圣公府大开的中门一指,“赶紧前面带路吧!”
孔昭熠那些寒暄的话,被徒述斐这么一堵,只能全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只得拱手行礼,给徒述斐领路。
越过了门钉锃锃的公府大门,绕过雕着吉祥纹绘的影壁墙,徒述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衍圣公府的风貌。
可以说,衍圣公府这处建筑,虽然历经几百年,中间哪怕异族侵略、朝代更迭,却从来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损毁。其中的园林景观,仿佛能让徒述斐看到几百年前的园林艺术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