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执维持着勾肩搭背的动作,有些遗憾地耸肩:“都怪周导,把人吓跑了。”
“你怎么觉得?”
“什么?”
“这段剧情。是落俗,还是完善剧本,亦或是自我表达。哪一种观点都可以,别用敷衍廖导的话对付我。”周沉说。
“比起原来的剧本,你的故事更有可看性,所以郑元说得有道理。不过……”贺执指了指剧本,“你是在顺应他的想法。
“背尸人和悬棺在剧本中是即将消亡的文化。令人唏嘘,却也仅此而已了。平烨烛的消失是与姜深的错过,也是逃离村寨获得的自由。遗憾和尊敬只对人,不对棺木。或许你的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存在在故事里的,只是要换钱的东西不能有瑕疵,而廖嘉宇拿到的是作为商品的《归路》。”贺执说。
周沉点头:“而我想把货物变回故事。”
第87章
山寨里的湿气让受损的骨头备受折磨,贺执背部的酸痛花了一周时间才算大好。
正式复工的晚上,廖嘉宇向寨民买来一只年岁不大的山羊,撺掇着朗景在吊脚楼里摆全羊宴。
朗景爽朗答应,将整个剧组连带廖嘉宇一起薅来当全羊宴的“临时工”。廖嘉宇虽然人到中年,但童心未泯,毅然决然揽下了抓羊的活计。然而寨民牵来的小羊身形矫健,廖嘉宇举着手杖追了半晌午也没够着半截羊尾巴。最终还是朗景带着摄像组出马才搞定小羊。
整个剧组从清晨忙活到傍晚,炭火跄跄燃起,时而腾起的火星夹杂着油烟,让废弃已久的吊脚楼活络起来。
“真够折腾的,周导要是别认死理非得要木头箱子就好了,害你躺了一周!”曾琳手里攥着裹满香料的羊肉,趁周沉被朗景拽去当帮工在贺执身边偷偷抱怨,“你的镜头是没拍,小郑都快被廖导盯哭了。一个妆要来我这里改五遍。”
贺执咬了口羊肉,没说话。
毕竟木头箱子造的孽第二天就好全乎了,真正导致他拖了一周进度的罪魁祸首,现在正举着香料罐子站在篝火边被朗景当调料架使唤呢。
“廖导说今天正好迎新,有人要进组?”贺执岔开话题。
曾琳应了一声:“嗯,熟人,萧正阳。”
“萧正阳?”贺执愣了愣,意识到萧青要探的这个班指的是谁,不过……
“按照明天的排期,来客串也只能……”
曾琳福至心灵:“演那个因为超载拉人出了车祸的倒霉面包车司机,全程就一个血乎刺啦的镜头。下午进的山,来我这儿试了个妆。让天才满贯影帝演一场死的龙套,周导的面子真够大的。”
贺执环顾四周,问:“不是迎新,人呢?”
曾琳耸肩:“被假血抹了一脸,妆化了一半就拽着陪他来的助理发牢骚去了。哎,这不人刚好来了。”
贺执朝门口看,萧正阳一脸愁苦相地往吊脚楼杵着,他身边站着背着大包小包,带眼睛的清瘦“助理”。赫然就是萧青。
萧正阳一眼瞧见贺执,朝他挤眉弄眼了半天,被萧青一巴掌拍在肩上,老实了。
“啧啧,我们萧同志下午可老实了,垂耳兔一样,不知道他带来的这个助理什么来头。”曾琳撸着串,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可算来了,再晚会就剩骨头架子了。”朗景举着木头签子,招呼萧正阳。
周沉看了眼萧正阳和萧青,说:“先吃。”
寨子里土沃草肥,喂出来的羊羔肉嫩没有膻味,加上草药香料烤制,醇香清爽。
一只羊被啃了个七七八八,米酒的香气在炭火散发的热度里蒸腾,飘了满楼。廖嘉宇只寒暄两句眼睛就开始打架,最终决定趁早拄着手杖回去补眠,迎新复工会彻底变作全羊宴。
贺执被追着敬了几碗米酒,天黑下来的时候,燃起的火苗都成了复数,被曾琳丢在墙角落里,脑袋上贴着张“已睡死”的纸条。
周沉捧着调料盒和朗景一起喂着这群野狼,直到羊羔骨头都刮白了,才终于闲下来,看向坐在篝火边的萧青。
“复诊顺利?”
“没见到,说是跳河了。”萧青说。
周沉添了把柴,没说话。
萧青手里有几个特殊的病例,是通过前些年媒体报道联系上的。有些寨子闭塞,找不到病因就当作疯病处理。萧青义务问诊接了十几个病人,到现在还能联系上的只有两个。
“我记得是个女人,三四十岁,有几个孩子。”周沉说。
“她房里摆着近日的报纸,柜子里还有别人寄给她的相片。”萧青说了两句,觉得没什么意思,停住了。一个愿意接受治疗,渴求外界的人怎么会突然跳河。端倪太多,疑点太多,但都不是他这个医生能做的事。
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多如牛毛,纷乱留言一到,大部分都被匆匆打上不合格的标签,消失在极速流动的节奏里。
就如周沉一样。萧青呼出一口气,他的病人稀奇古怪,苦难的多,幸福的少。导致他的压力也没小过:“说说你吧。”
“暂时死不了。”
萧青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山里天气冷,就算在炭火边上也不该有这么多汗。”
“……”
“做个检测?”
“不用。”
“周沉。”
“我知道过不了。”
炸裂的火星噼啪作响,像偶尔奏起的大提琴。沉重,突兀。
“我很适应这种情况。”周沉说。
“无论你多么自控,压抑太久就会爆发。周沉,你对贺执的欲望不是情绪,是病。要懂得适可而止。”
“大概吧,但这次再停下,我就只能是个病人了,对吗?”周沉撑着手臂,眼里只有升腾跳跃的火焰。
萧青陪他一起,炭火将尽,萧青添了把柴。
“我想拍完《归路》。”周沉的手指敲打在剧本上,沉闷如山顶撞起的钟,“电影,我,以及贺执是融合在一起的东西。我能看到它的形状,它应有的样子。萧青,我觉得我在痊愈。”
萧青抬头,火光向四处映射,堪堪照亮楼房的四角。萧正阳蹲在墙角握着跟不知哪里找来的树枝,戳在贺执左边脸蛋上,做了个鬼脸。曾琳在一边笑着拍照。
闪光灯亮起,落下。
萧青挪回眼睛,属于人间的温暖是最好的药,如果周沉正在体会,亦或仅仅是寻到端倪,也总是一件好事。
他把木柴一口气丢进火堆,松口:“你的病,随你。”
第88章
萧正阳进组,贺执的腰伤也已痊愈,剧组顺利复工。
萧正阳一早赶来化妆。又是上血浆,又是擦煤灰,顶好的头发撒了几把土,看起来像个在路边要饭的叫花子。山里潮湿,煤灰没一会就粘在头发和皮肤上,泥娃娃一样。
“你说他是我亲哥吗?”萧正阳叼着根草叶子,在周沉身边低声抱怨,“今早特意跟着我来化妆,抬起手机就照,拍完了还说‘这么落魄的样子怪少见的,发给爸妈看看’,是人吗?”
周沉扭头上下打量他,说:“嗯,是挺少见。”
“……你一样不是人。”萧正阳郁闷地拍拍脑袋,头发上的土墙灰一样簌簌往下掉,“今天的戏,你导?”
“昨晚廖导酒喝多了,现在还睡着。”
“一样是超载的面包车,一样从偏远山村赶赴城市。别说是你,我都觉得巧。”萧正阳往后仰着,视线落在周沉身上,一动不动,“萧青给了我两支镇定剂。”
“未雨绸缪,挺好。不过我用不上。”
“你最好是。”萧正阳拍拍周沉的肩,站起身,“郑元怎么样。”
“状态还行。”
剧本中,平烨烛走入深山后,姜深带着把手电筒背着登山包跟了上去。夜深雾浓,不了解山里情况的姜深很快迷路,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姜深在大山里迷失了四五个小时,才被平烨烛救起。姜深被平烨烛发现的时候,正蹲在灌木丛里和一只吐着蛇信的巨蟒对眼。被吓得浑身发颤的小少爷刚一得救就赖上平烨烛,扬言大不了在大山里吃野果喝山泉水,挖地三尺也要寻到悬棺的位置。平烨烛奈何不了他,只好先带着姜深回自己的家。
平烨烛的住所远离村寨,临着一处陡峭的悬崖,空旷肃穆。木头因为雨水侵蚀而变得老旧,常年燃起的香火气缭绕四周,久久不散。院子外摆着一两口棺木,最大的房间只供奉着各式各样的牌位。放着尸体的棺木大喇喇在院子里摆着,姜深整晚没睡,翻来覆去半天爬起来将镜头盖扭上,紧紧抱着枕头在心里默念“无意冒犯”。然而太阳一升起,姜深的胆量又起来了,眼瞅着平烨烛要出门接活,连忙抱着相机跟了上去。。
姜深记录下的第一次死亡,是一场车祸。
两块钱一趟的五人面包车塞进十个人,在公路上发生侧翻,柴油泄露,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活了司机一个。
姜深端着相机想要取样,司机看着他,低喃着对不起转身就跳入火海。
这段戏的重点在姜深,初见死亡的空洞与恐惧让姜深意识到背尸并不神秘,他要记录的是无数倏然消逝的生命,以及在他们身后苦苦追随,不知归路的生灵。
而平烨烛,他看惯了生离死别,习惯接受遗憾,送走亡灵。在这场戏里,他是沉默淡然的引路人。
周沉将目光落在远处和郑元对戏的贺执身上,说:“差不多了,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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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深站在老旧三轮车旁,里面还载着一口薄木棺材。
他手里握着相机,始终没敢拧开镜头盖。
乡镇的柏油马路近年刚修好,宽阔,平坦。灰白色的沥青地面像水泥铸就的海洋,倒翻的面包车是被海浪吞噬的铁皮轮船。
面包车的后备箱翻起,针织布拼凑成的座椅散得七零八落,混杂着玻璃与机械零件。
“加上司机十一个人,都挤在限载七人的车里……”警员小声感叹,朝救护车唯一缩成一团的人看了一眼,摇摇头,“造孽。”
姜深顺着警员的眼神看到幸存者。
毛巾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两只脚滴滴答答地流血,蔓延成一条纤细的河流。
姜深吐了口气,悄然拧开镜头盖,面向地面,走过去。
“您好。”姜深抿着唇,欲言又止。
毛巾毯抖动几下,钻出一颗灰扑扑的脑袋来。
血污凝结在年轻人的眉毛与唇角,血痂干硬,像多出来的病灶。破破烂烂的衣服兜里塞着揉起来的票根,被血殷透,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姜深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陈酉萍,你认识吗?”
“陈……陈……酉萍。”年轻人哆哆嗦嗦重复着,眼睛直地盯着前方。
姜深手腕哆嗦,摄像机落在零散的担架与白色布袋上。
“几个。”男人突然问。
“什么?”
“几个。一、二、三……”
“哎你。”姜深侧着身子,挡住男人的视线。
男人毫无反应,依旧伸着满是血污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数。
“别数了,八个,车下面抢救的还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