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 第51章

并不声嘶力竭,也不包含愤怒怨恨,轻得好似一种哀求。然而贺执没能察觉到周沉细微的软弱,他只觉脖颈一片濡湿,双腿发软,神志不清:“你……什么意思?”

周沉放开贺执,早已平静:“贺小少爷这么聪明,自己想想。”

“是你父母……”贺执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周沉语气偏冷地回答:“嗯,死了。”

“怎么死的。”

“车祸。”

贺执握住周沉的手臂,指尖陷进皮肉。他后悔深入这个问题了,但周沉没有放过他。

“死在去给校领导送礼赔罪的路上。”周沉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亲密情侣之间的呓语,“他们不信任我。培育多年的好苗子却做出抄袭的烂事,败坏名声,我爸恨不得把我打死。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没法放弃,所以买了最好的烟酒,四处赔罪。把我拽上酒桌,逼着我鞠躬,下跪,希望我能回去上学。我不愿意去,他们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去跑关系。”

周沉似乎回忆起了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死的时候我妈手里还攥着大几万的红包。”

“我尝试过放弃摄影,我愿意走出来,去找新的工作,过新的生活。可是他们不接受。也是,铺好的阳光大道就此斩断,就此平平无奇,做父母的一定气得厉害。我们僵持了整整两年,这个家庭好像陷入泥潭一样无法脱险。我看着他们四处奔跑,家里的钱流水一样消失,就和我的时间一样。人的勇气是会消失的,所以我妥协了。我把舍弃可能的道路当作尽孝,参加各种酒局,去赔罪,维系关系,但是没有任何起色……”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甚至有些轻松。”周沉笑了,“陈酉萍的女儿没有罪,但是我有。我甚至感激这场意外,欣喜若狂。”

“周沉。”周沉在笑,贺执没法去看他的笑,太刺眼。他始终被压着,肩胛骨抵在墙壁上,腰部悬空,酸麻与疼痛从不同的位置传来。但贺执无暇顾及,他紧紧抓着周沉,像渴水的鱼。

“我拿到他们的赔偿金,想重新开始。但我总能看到俊深。你们的艺人,拍得片子,投资的综艺……”

周沉停下来,他的唇紧抿,片刻后又笑了。他将贺执抱起来,压在墙壁上,手掌强有力地摁住肩膀,仿佛要把骨头揉进木板墙。

周沉的唇凑近贺执,开合间会扫过贺执的唇峰。麻痒令贺执不自觉地发抖,感觉好像被逗弄的猎物。

“他们总说,如果我当初能抓住你的心,一定前途无量。”周沉的语气里带着玩味与嘲讽。

“对不起。”贺执闭起眼睛,没能找到任何有意义的语言,他侧头枕在周沉的手腕与小臂处,脖颈因为牵扯而露出。

周沉感觉到骨骼紧紧贴着贺执的侧脸,鼻骨贴着臂弯,如同脆弱而无防备的鹿。连喉结的震动都会因为肌肤相贴而更加明显。

“对不起。”贺执说。

第91章

贺执的眉微簇,神情中藏匿着局促不安。

陈酉萍的离世是一个写得太好的故事,无数苦难堆叠成了一具具尸体,在大山的无证面包车里沉寂死去,是注定的因果宿命。可它终究只是故事。贺执沉溺其中,为其感慨,为其悲伤,却远不及周沉说告诉他的一分一毫。

俊深破产后,贺执体验过太多世态炎凉,他迅速的成长、成熟、而后腐坏。习惯在杂乱卑劣的谈论里生存,在是非颠倒的规则里过活。

他像一颗从果芯开始糜烂的苹果,外表红艳摄人,内里千疮百孔。他肆意而张扬,这是他的价码,也是他的本性。

生活于贺执来说是一滩混着灰尘苔藓的死水,混杂着贺庆松扭曲的执念,等待太阳升起,晒干升腾,最终不剩一分一毫。

而周沉,是一场太急太大的暴雨。

在与周沉的一切事物上,贺执惯用的伎俩都是无效的。周沉的每一个遭遇,都是一记闷棍,直敲打在贺执头上,是迟来多年的罪状。

电影,贺执可以用尽全力去演,去拍。爱情,贺执也可以舍弃尊严地弥补。而亲人的离世,与终日的彷徨与恐惧,贺执找不到一个方法能将周沉拉出来。

周沉对上贺执的眼睛,突然又闻到了清雅恬淡的香味。比香薰更细腻,更难以拒绝。他陡然松开手,拉开椅子,木质凳腿与地板撞击发出悲鸣,刺耳且骇人。

“你忘了吃药。”周沉说。

“嗯。”贺执摸了把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反而是铃铛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药在你那儿。”贺执说。

周沉的口袋同样是空的。阻断剂在他与贺执的屋子里。而萧青给他的药早就吃到了临界点,不能再吃了。周沉是个难缠的病人,却不是求死的傻子。他足够清醒,所以压根没把药放在身边。

周沉仰起头,手指没入发丝。杂乱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细瘦,本就干瘦的手指更是白得宛如几截枯骨。他紧紧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他张口呼吸,在月光下,气息化作游动的灰尘喷出,扩散,又缓缓消失。凝聚又弥散过程如同周沉的欲望。

贺执的所有反抗、落魄与示弱都令他感到兴奋。恨意与失望重叠在一起组成更复杂的疾病,不受本人抑制的在胸腔徘徊。周沉和萧青萧正阳都清楚,那不是情欲这样简单的玩意。

周沉犹记得他对萧青说过“他在痊愈”,可事到如今,他依旧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他被无数过去绑缚,像魔鬼一样拖拽着贺执,希望他们能一同堕入深渊。

贺执察觉到周沉的状态,呼出一口气,说:“我不适合做你的药,我治不好你。”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衣服满是褶皱,发丝凌乱,在昏暗的环境中透露出一种颓丧的痞气。

周沉没有说话,他透过稀碎的发丝注视着贺执。看他散乱领口之中露出的脖颈与锁骨,看他紧抿的泛白的唇,还看他半垂着犹如死物的眼睛。

“药给出的建议,可不能算作医嘱。”周沉说。

“……”贺执沉默片刻,说,“说得也是”

贺执撑着膝盖站起身,双手撑住椅背,低下头俯视周沉,他的腿与腰都压在周沉身上,重量就这么落下,似自甘坠落的羽毛,:“我不知道要怎么医治你,周沉。但是这颗药可以整颗喂给你。”

贺执抿着嘴,轻蔑与自嘲通通消失,眉眼间没有丝毫笑意。

周沉的手掌落在贺执腰际,因为紧贴墙壁,皮肤粗糙而冰冷。像燥热火焰中得以慰藉的一捧清泉。

重逢的第一天,周沉就看到了贺执的懒散与冷漠。他们两个就像丢弃在垃圾桶的破娃娃,缝缝补补之后摆在二手玩具店里,无人问津。

周沉沉默少言,贺执随意不着调。和令他缅怀又痛恨的过去丝毫不相似。

此刻出言轻佻,神情认真严肃的贺执,让周沉有一瞬的恍惚。

周沉在刚交往时总会下意识地省出生活费,好带贺执去最贵的餐厅,或送出一份印着简约标志的昂贵礼物。

街边滚烫酥脆的油条是周沉的生活,是贺执的情趣。周沉费劲心思地讨好情人,公孔雀一样用漂亮闪烁的饰品来装扮自己,好做出一种与贺家小少爷门当户对的假象。

贺执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直至周沉生日这天,贺执在挤满的玫瑰花束当中放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卷胶带。

他说:“艺术无价,我也无价。把这卷胶带拍满,我就富可敌国了。”

说这话的贺执十分真诚,他将花束塞进周沉怀里,越过朵朵盛放的玫瑰贴在周沉耳边说:“单子我下了,小周导什么时候上工?”

自那之后周沉带着贺执穿梭在街巷里,去寻最隐秘的中古店,吃最正宗的小吃。再也没有为了虚幻的纸醉金迷而头痛。

因为他的爱人没看上明码标价的事物,却对他手里举起的相机情有独钟。

周沉微眯起眼睛,愈加重合的画面不可抑制的变得清晰。他搭在贺执腰际的手掌下意识握紧。

贺执的承诺太过相似,不图回报,倾囊相予,周沉总是这样弥足深陷,而后……

本能的喜悦仅仅盛开了一秒就倏然凋落。周沉瞳孔微缩,推开贺执。

“真慷慨。”刻薄与讽刺不是本意,话音落下,周沉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贺执撑起手臂,将自己推离周沉。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才响起一声底气不足的“啧”。

贺执踢在周沉小腿上。力度不大,足以宣泄不满,遮掩尴尬,又不能造成任何疼痛与威胁。

“周导,你可真会说话。”

第92章

贺执讪讪离开,门缝漏进的一束光短暂地照亮周沉,又沉沉落下。

小屋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贺执,一切变得沉闷寂静。周沉坐在木椅上,丝毫未动,直到太阳彻底消失在云层,木门才发出吱呀声响。

萧青轻轻关上门,环顾四周。

家具还完好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物品的碎片,没有血迹,周沉握紧的手指骨节上也没有淤青。一切正常。

“比我想象中和平得多。”萧青拿出一支针剂和一袋白色药片,放在木椅扶手上。

周沉的目光快速掠过,又轻轻闭起。

这代表他拒绝用药。

萧青从善如流地收起。周沉是个难缠也省心的病人,萧青在一次一次的拉锯中摸到了周沉的底线。在周沉仍对电影有执念时,对身体就有足够的把控。

萧青扯过另一把椅子,摆在周沉对面,“需要冷静,还是和我聊聊?”

周沉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

萧青向后倚靠,后背落在木质椅背。周沉的反应代表他同意交流,甚至是,他需要帮助。

“和他说了什么?”

周沉沉默片刻,回答:“我父母的事。”

萧青皱眉:“赶在我告诉他之前?”

周沉抬起头,看向他,算作默认。

萧青丝毫不惊讶自己的意图被周沉识破。也没有任何的心虚。

“药吃了多少?”萧青问。

“这周内不会再吃了。”周沉回答。

不会再吃,说明能吃的分量已经吃完了。

萧青对周沉的表达方式不陌生,只是他已经有很久不需要连药品的摄入剂量都需要严格询问了。

“你告诉我你在治愈时,我不知道你会好转,还是会变回疯子。”萧青突然开口。

周沉的手指蜷缩又放开,好似忍住了反驳的口。只是说:“盼我点好。”

“萧正阳告诉我,《追凶》的每一场戏,都要你反复确认后才能过。累得他腰酸背疼,做了笔亏本买卖。”

周沉笑了笑:“给他开的片酬可比市场价高了一倍。”

“故事是魂,画面是骨,台词是皮肉。得亲手把多余的骨头凿掉,把缺少的皮肤填补,才能无愧于这个故事。”萧青看向周沉。

周沉呼出一口气,回应:“是我说的。”

“你找回创作的感觉了,不依托于贫瘠的,将死的灵魂的灵感。”

“算是吧。”

萧青点点头:“那贺执呢。”

周沉皱眉,没有回答。

“你,你的电影,还有贺执,是融在一起的东西。这是你告诉我的。”萧青说,“所以你需要仔细地塑造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令你感到活着。那么同理,我很好奇你对贺执有怎样的需求。”

周沉靠着椅背,脊柱在僵硬,肌肉在放松。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