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丝并不惊奇。
在王后鼓动她,去找四王子麦托斯的时候,这位殿下虽然病重,却刚好就在两人身后的床上躺着……实在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是的,殿下。”凯丝轻轻地回答。
她在心里,悄悄分析着二王子可能会有的种种情绪波动,是愤怒、是痛苦、是悲伤,亦或者是无奈?
“给我一点儿水喝吧,凯丝,我喉咙干得很。”二王子尤金心平气和地说。
凯丝于是站起身,为他倒了杯水,还体贴地靠近,帮忙喂到了嘴里。
喝过水后,二王子尤金自言自语着说:“母后的速度果然一如既往地快!”
“你知道吗,凯丝?”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话:“我早该死了。我的身体从小就很糟糕,身体脆弱得可怜,有治疗师说我活不到十岁。我觉得,他说得是真话。”
“因为十岁之后的我,每时每刻都在忍受身体上的疼痛,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处器官都在逐渐地虚弱、死去、腐烂……”
“唉,我不能说母后的坏话,她生育了我、抚养了我、保护了我,无论她为了什么。”
“结果就是,我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成功活到了现在!这件事,母后居功至伟。”
“可活着太痛了,太痛了。”
“我无时无刻不需要服用罂粟汁来止痛,可那玩意儿让我浑身乏力、神志不清、浑浑噩噩。”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凯丝,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吗?”
“可我没办法死亡,母后需要我。”
“比起怜悯一个可怜的病人,诸神似乎更怜悯一个母亲。”
“无数次,我对神明虔诚祈祷,祈祷自己能尽快离开这个人世……”
“我不停祈祷,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然后,我仿佛听到了笑声。”
笑声?
凯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也许是幻觉……我总有数不清的幻觉。”
二王子尤金喃喃地说:“好了,把窗帘拉上,母后,别让那些家伙看到我……”
€€€€谁?
€€€€别让谁看到?
凯丝下意识地看向窗户方向,什么都没有。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先将窗帘拉好后,再回到床边。
“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在这房间里了。”二王子尤金突然小小声地说。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还有些含糊不清,可一直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一直都是这样,母后不允许我离开,我就无法离开。母后不允许我死亡,我就无法死亡……凯丝,你在步我的后尘。怀孕、成婚、接下来是什么呢?她会左右你未来的人生。等等!”
二王子的声音突然提高,向是同人说话一般地喊道:“别过来,我应该还有时间……”
凯丝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由困惑地唤了一声:“殿下?”
二王子尤金又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迷离恍惚,望了望旁边,又望了望凯丝:“我其实早就死了。”
烛光渐渐昏暗。
天空中的星星也正慢慢暗淡下去。
二王子尤金突然攥住凯丝的手腕,身体剧烈颤抖着向后仰:“母后,你看啊!他向我俯下身子,他的舌头和嘴唇在动作……”
他摇晃着脑袋,松开了凯丝的手腕,两条麻秆一样的瘦长胳膊,开始在前方胡乱地挥舞:“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赶走他,母后,别让他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别让他扯掉我的腿……走开!走开!不要抓我!走开!求你……别拿走我的眼球。啊,天还没亮吗?为什么这么黑?好冷,好冷……我要被撕裂了!我要被撕裂了,啊,这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死亡吗?”
二王子尤金的脸扭曲着,双眼因惊恐而睁大。
这不太像是正常的死亡!
凯丝为此而感到不安和恐惧。
尽管她知道,人死的时候,确实有可能会出现幻觉。
可二王子尤金癫狂的动作和语言仍然带给了她巨大的压力,仿佛他遭遇了极大的迫害,仿佛屋内真的存在着什么可怕东西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连连向后退去……
熬到第二天,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阳光照射进了房间,光明带给人以勇气。
凯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到床边,先试探地摸了摸二王子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然后,又掏出一面小镜子对准了他的口鼻,确认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最后,她俯下身子,合上了二王子犹带惊惧而睁大的眼睛,又用毛毯子将他盖住,吹熄已经燃了一夜的蜡烛,转身走出了门:“二王子,尤金殿下去世了。”
刚刚赶来的王后,面上一瞬间浮现出了茫然的表情。可下一刻,这种茫然的表情就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有一种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的轻松感。
€€€€都结束了。
王后放松地想。
她的目光投向凯丝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感谢神明,我还有新的开始。
凯丝不由自主地凝视王后唇边的浅笑,又在对方诧异看过来时,垂下了头。
她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一副悲伤恍惚的样子:“母后!”
王后顿时放下了心中升起的警惕,温和地劝慰起来:“别难过了,孩子,神明会保佑虔诚信徒的。”
说到这里,因为她们母子是秩序之神的信徒。
她就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尤金一定已经回归秩序之神的身边了。”
凯丝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报丧的信飞快地被送往军营。
那天的天气沉闷阴郁。
博蒙特国王在一片沉默中看完了信。
短短几年时间,他的四个儿子,死的居然就只剩下一个莱奥尼了。
偏偏莱奥尼还是所谓的神之子,是他最恨的黑夜女神的儿子。
博蒙特国王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然而,大王子萨诺斯的死亡纯粹自作自受;二王子尤金打小儿体弱多病,一副活不成的样子,死了好像也不稀奇;四王子麦托斯同奴隶军谈判,惨遭刺杀。
怎么看……
都只是意外,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但博蒙特国王就是怀疑。
这份怀疑毫无证据,且非常蛮不讲理。
具体思考过程就是:
€€€€别的儿子都死了。
€€€€为什么莱奥尼P事没有?
如果换做以前的博蒙特国王,哪怕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可现在的博蒙特国王,尽管表面还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可实际上,他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灵魂中蜜獾天天嚷嚷着要干干干,腹部没有被拔出的匕首,日复一日地被血肉包裹成巨大的瘤子,卡在身体中,让身体每分每秒都感受着一种异物感。
可以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已经使得这位国王的情绪渐渐失控。
于是,当二王子尤金的死讯传来后……
他毫无理由地迁怒了莱奥尼,以多次战斗都没能取得像样成果为理由,剥夺了莱奥尼的统兵权。
第170章
“过去的两年多, 你为他浴血征战,为他在战场上奋不顾身。”
西奥多恼怒地质问着:“但现在,他却要拿走你的军队, 拿走你统兵的权利。莱奥尼,你对此就没什么话可说吗?”
莱奥尼瞥了一眼过去,冷淡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西奥多愤愤瞪了他一样:“别和我来这套,我想问,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还用问吗?我肯定不会欣喜若狂,高呼父王英明。”
莱奥尼勾起唇角, 毫无笑意, 却极讽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西奥多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久久,方才阴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这些反复无常的凡人, 他们不配得到神明的帮助。”
然后,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然你不再统兵,那我也要离开。”
“我才不要听下贱的凡人指挥, 如果谁敢命令我,我就把谁的脑袋揪下来!”
“真是无聊,真是无聊!莱奥尼,你不觉得无聊吗?无聊的战争, 无聊的攻城战,TMD没完没了地僵持……”
莱奥尼挑了挑眉:“哦?可这个世界上, 还有让你不喊无聊的东西吗?”
西奥多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当然有!而且还很多……杀戮、美酒和性爱, 我喜欢听人的尖叫。战场的男人、床上的女人, 前者快死的时候, 后者欲生欲死的时候,叫得越大声越好。”
莱奥尼被他的说法逗笑了。
西奥多继续说:“这场无聊的战争一点儿也不刺激, 我居然有点儿想念你那个蠢货大哥萨诺斯了,起码他活着的时候,制造出了不少有趣的事端。”
“唉!当时不觉得,可现在,我多么怀念你每天拿他找乐子的那些时光啊!”
“他恐惧害怕的反应,往往会给我带来很多的快乐。”
莱奥尼微微一怔。
他向来冷情,没什么感情波动,这次难得地被萨诺斯这名字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