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心头没来由地一哽,他别开视线,无声地换了口气。
让荀盛来刺杀,要是成了,他便是替恩师报仇。要是没成,他反被谢让所杀,正好能告诉世人,谢让就是个连同门恩师都不放过的忘恩负义之徒。
那群迂腐文人最擅长以文墨引导局势,在书中,他们就是这样使原主失了民心,助力了宇文越的夺权。
他们的目的,从来不仅仅是想杀他。
至于荀盛,不过是达成这个目的的一颗棋子。
“你以为我不知?”荀盛抬眼看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恨意,“谢怀谦,只要能让你付出代价,舍我一人性命又有何妨!”
男人的声音极近嘶吼,谢让闭上眼,久久没有答话。
片刻后,他才轻声开口:“宋阁老的死,我也很痛心,可那不是我做的。”
荀盛一怔。
“这些年,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
谢让的语气又变回最初那般镇定,他挥退侍卫,弯腰将人扶起来:“宏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
青年眉宇温润,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悲伤和无奈。
荀盛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
他原以为,自己这条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儿。帝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面对刺客,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为何会是这种态度?
他……不想杀了他吗?
荀盛还没从命悬一线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脑子都有点发懵,迟疑着开口:“可、可你为何要自封为相,还有这些年你对圣上……”
“三年前,圣上才十四岁啊。”谢让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且不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担此重任,再说,封我做丞相,本就是先帝的谕旨……”
荀盛彻底愣住了。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谢让轻浅的话音被幕帘和风雪阻隔,无声地消散开来。
半个时辰后,荀盛掀开幕帘,朝里头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远处的花丛后方,绕出一个少年身影。
他在雪中待的时间不短,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少年走进凉亭,只见谢让垂眸注视着脚边的火炉。
炉中,一封圣旨被慢慢烧去。
“你昨晚拿出玉玺,就是为了这个?”宇文越沉着脸,神情不辨喜怒,“伪造先帝圣旨,你好大的胆子。”
“只是用来骗骗傻子,我这不是已经烧了吗?”青年不以为意,“又没闹出大乱子,别这么小气。”
这恐怕是普天之下第一位,当着当今圣上的面伪造圣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虽然,玉玺本来就在他手里。
宇文越默然不答,又问:“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谢让道:“他回去之后,就会递上奏折,辞官还乡。”
宇文越眸光微动。
自古,殿阁与丞相就不相容。
想当初前朝覆灭,就是因为丞相专权,压制了皇权。为了避免类似的事再发生,本朝开国之初便废除了丞相之职,换做殿阁学士辅政。
殿阁学士们并无实权,只能协助圣上处理政务,向圣上提出建议。
直到三年以前都是如此。
可三年前,谢让自封为相,将殿阁的存在彻底沦为虚名。当今圣上都不再有涉政的权利,何况是直属于圣上的殿阁学士。
这群殿阁学士与谢让积怨颇深,宇文越知道,他们迟早会坐不住。
这次的事,宇文越事先也听到过风声。但他先前并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是昨天撞见荀盛与谢让搭话后,才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猜到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换做几天前,有人想对付谢让,无论成功与否,哪怕只是把这京城的水搅得更浑,对他都是有利的。
但现在……
他没有相信谢让那灵魂穿越、顶替身份的说法,可对方这些天,又的的确确变得不太一样。
宇文越心中烦闷,思索了一整天都没拿定主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到了御花园。
正好见到了谢让忽悠人的这一幕。
“幸好来的是荀盛那个傻子,要是换了别人,还没那么好骗。”谢让笑了笑。
荀盛出身世家,性情耿直,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古文人相轻,只有他,明明在科举时处处被原主压了一头,却对他没有半分怨怼。
他和原主,曾经还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就连时至今日,他仍然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谢让编出来那番“先帝授意”、“另有苦衷”的说辞。
想到这里,谢让神情稍敛。
宇文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问:“宋阁老,当真不是死于你手?”
“都说了,那不是我。”
谢让轻笑一下,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是他做的吧。”
宋阁老的死书中没有细说,但除了原主,没人有动手的理由。
忘恩负义,荀盛的指责一点错都没有。
许是凉亭内炉子烧得太旺,谢让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他飞快眨了下眼,抱着汤婆子站起身:“不说了,吃饭去。荀盛带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毒……”
他越过宇文越朝前走去,忽然被人擒住手腕,用力拽了一把。
谢让踉跄一下,肩背抵上凉亭的石柱。
少年倾身上来,将他紧紧按住。
宇文越身量比谢让高一些,这般靠近时,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低头对谢让对视,冷冷问:“你真的不是他吗?”
“当然不是。”谢让道,“都说过很多遍了,我€€€€”
宇文越眯起眼睛:“那为何朕提起宋阁老时,你这么难过。”
谢让怔然。
他难过了吗?
他那是……难过的表现吗?
他不是那个谢让,他没有亲眼见过那位殿阁大学士,甚至就连这段故事,在书中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提及。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
青年面容苍白,睫羽微微颤动。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那清雅浅淡的梅香,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苦涩。
信香能够反映出主人的情绪,无论是兴奋,喜悦,还是悲伤。宇文越曾经标记过谢让,对对方信香的变化更是极为敏感。
那是就连谢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无处可藏的变化。
宇文越轻轻吸了口气,感受着那通过信香传递而来的悲伤,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心口针扎似的疼着。
他凝视着那双眼,笃定道:“谢让,你在难过。”
第8章
风雪寂寂,穿过幕帘的缝隙灌进来。
谢让牙关紧咬,没说话,身体却忽然颤抖起来。
那其实只是轻微战栗,但宇文越靠得极近,一下就察觉到了。
他皱起眉:“你怎么了?”
谢让闭上眼,艰难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疼。”
疼痛感来得毫无征兆,且愈发剧烈,脑内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每一根神经都被极力拉扯着。
谢让顾不得其他,弯下腰来,用力捂住了头。
宇文越似乎还在耳畔说着什么,但谢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眼前阵阵发黑,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很快在这尖锐的痛楚中失去了意识。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凉亭。
宇文越来时没带人,其他宫人也被谢让事先打发走,候在附近的,只有谢让那名侍卫统领飞鸢。见自家公子身体不适,飞鸢当即就想上前帮忙。
可少年只是目不斜视,大步从他身旁走过去。
连自家公子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的飞鸢:“……”
此处离御书房不远,宇文越抱着谢让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召来太医。七八名太医挤满了御书房的内室,青年躺在小榻上,面色苍白如纸。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眉宇依旧紧紧蹙着,呼吸急而短促,显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尚未完全陷入昏迷。
他仍处于痛苦之中。
宇文越阴沉着脸守在一旁。
众太医给谢让仔细把了脉,又掰开眼皮、唇齿,该查的地方查了个遍。可越查越是面色凝重,一个个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交头接耳好一会儿,也没给出个答复。
宇文越恼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最后站出来说话的,还是冯太医。
冯太医现为太医院之首,原先还只是一名普通御医时,曾去冷宫给宇文越的母妃看过病。
宇文越脸色稍缓,问:“他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回陛下,谢大人他……身体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会疼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