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父亲的谆谆教导便会回荡在我耳边,将我强行拉回正轨。”
不过他现在才明白,那其实是让他逐渐偏移了原本的轨迹。
年仅十九岁的谢让还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越发坚定本心,在潜意识中,与那本能一般的“规则”对抗着。
但他仍然担心有一天会被这日益增长的野心所吞噬,所以,他才会与萧长风说那样的话。
那时候的他已经隐约预见到,萧长风或许会成为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人。
而真正让事态变化的,其实是谢让奏请先帝,自愿辅佐太子之后。
被封为太子太傅的第二天,奚无琰派人请他赴宴。
奚无琰想拉拢他。
宇文越一怔,瞬间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在原本的轨迹中,你答应他了?”
谢让闭了闭眼:“对。”
对奚无琰来说,毁掉一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自然不如拉拢来得划算。而在原本的故事线里,谢让的确答应下来。那个年轻的反派帝师,最初正是靠着在奚无琰身旁蛰伏,渐渐蚕食对方的势力,最终将人一举歼灭。
那是一场改变了书中故事线,也改变了谢让命运的宴席。
因为拒绝了奚无琰的拉拢,奚家灭他满门,使他分化为了坤君,走投无路之际来到这里,最终在此丧命。
谢让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怀谦。”宇文越连忙将人搂住,紧紧抱进怀里,“都已经过去了,怀谦,已经没事了……”
谢让嗓音轻哑,有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
可这一切,又怎么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已经过去,便能够一笔带过的。
他本是绝世无双的少年状元郎,他有以他为傲的亲人,将他视如己出的恩师,与他意气相投的故友。他本该成为一朝贤臣,受到万民敬仰。
可现在,他只能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亲朋惨死,旧友离散。
短短数年,一无所有。
这是他反抗命运的代价。
怀中的身躯无声地颤抖着,很快,宇文越便感觉到肩头传来湿意。他一言不发,轻轻抚摸着青年消瘦的脊背。
不知过去多久,那颤抖渐渐平复。
青年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无力地软倒下来,被宇文越扶着躺下。
青年修长的睫羽微微湿润,眼尾泛着水红,脆弱而艳丽。
宇文越低下头,温柔地亲吻他的眼尾:“怀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是命运苛待于你,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宇文越一点点吻去他脸上的湿意,温声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责怪自己。”
“我与奚太后没能做到的事,这世上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只有你做到了。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让睫羽颤动,轻轻点了点头。
宇文越抬起头来,抚摸着他的鬓发,听见谢让再一次开口了:“七年前,我的确没能从葛大夫的刀下撑过来。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多半是意外脱离了这个世界,去到了现实中。”
真正的谢让离开后,书中意志创造出了一个完全符合故事轨迹的谢让,代替他完成了该做的事。
“后来呢?”宇文越轻声问,“你是如何回来的?”
“我……”
谢让眼眸垂下,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简陋老旧的班车,崎岖难走的山路,还有……
刺耳的刹车与陡然倾倒的车身。
“车祸。”谢让道,“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现实中的意外,让谢让的意识再一次被抽离,他最终回到了这里,取代了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傀儡。
这便是谢让知晓的所有。在谢家村,他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这些过往也接连回忆起来。
谢让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宇文越替他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要扶着他躺下。
“阿越,我还没说完。”谢让拉住他,“我们现在€€€€”
“嘘。”宇文越手指落在谢让唇边,止住了他余下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必急于一时。”
“……先休息吧,你很累了。”
“可是€€€€”
宇文越微笑起来,捏了捏谢让的脸:“老师要是再不睡,我就要用我的法子,让你休息了。”
谢让嘴唇抿起,拗不过他。
他并没有真正战胜命运。他当初闹得险些丧命,也没能阻止书中故事的发生。世界规则会强行让故事回归正途,那谢让至今还活着,亦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这或许便是谢让回归之后,仍然感觉到野心在日益膨胀的原因。
那无形的规则,依旧在引导着他走向灭亡。
谢让没再说什么,他任由宇文越替他脱去外衣鞋袜,拉过被子将他裹着。少年直起身来,谢让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里?”
宇文越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你……”谢让指尖蜷了蜷,欲言又止。
宇文越维持着那即将起身的动作,耐心地问:“老师想说什么?”
谢让垂下眼不去看他,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松了劲,悻悻收回来。没等那只手彻底缩回去,又被人握住了。
宇文越轻声叹息,有点无奈:“一句想让我留在这里陪你,就这么难开口?”
谢让半张脸裹在被子里,还是不看他。
宇文越没与他计较,笑着道:“我只是去把烛灯吹灭,不会走的。”
他起身去桌前吹灭了烛灯,又回到床边,弯腰将人抱住。
“事到如今,你就是赶,也别想再赶走我了。”宇文越低头吻他,轻声道,“睡吧,我陪你。”
第60章
宇文越还需治疗一段时日, 二人便在山中住下。
不过,就算他的治疗没那么麻烦,葛大夫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问题并不出在宇文越身上。
老者板着脸,将一碗汤药放在谢让面前:“喝了。”
谢让:“……”
那汤药色泽浓郁, 远远便能闻到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比宫里太医开的药还要可怕百倍。
谢让神情稍有迟疑:“葛大夫, 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老者瞬间勃然大怒,呵斥道, “你那身体都亏空成什么样了,不想活了?”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扎了满头银针, 听言猝然坐起来,扯得后脑生疼。
但他顾不得许多, 急忙问:“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呢!”葛大夫恼道, “我七年前就与他说过, 割除腺体对身体损伤极大, 日后更得仔细养着, 才能勉强令寿数不受影响。现在这是做什么, 年纪轻轻就活够了?!”
“你也是!”他骂完谢让,又转头过来骂宇文越,“怎么对自家坤君都不上心,有你这么做乾君的吗?!”
“我……”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宫里谁都知道, 当今圣上对帝师比治理国家还要上心。太医每日例行看诊不说, 就连那进贡给朝廷的珍稀药材补品,连国库都没进过, 直接成批往帝师的住处送。
葛大夫大致也能看出谢让平日里滋补不少, 骂完这一句之后,又冷静下来, 悠悠道:“谢公子如今这样,一半是因当初落下了病根,一半则是思虑过重。我看呐,你们就安心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好好养养吧,否则……”
“否则如何?”宇文越问。
葛大夫犹豫片刻,叹声道:“否则,你给他灌再多汤药滋补,也不过拖个几年光景,长久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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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谢让喝完药,葛大夫替宇文越取下银针,兀自离开了。
屋子里陷入短暂沉寂,宇文越起身走到谢让身边,没等谢让说话,便弯腰将他抱住了。
少年轻轻环住谢让的腰身,脑袋埋在他胸前,一言不发。
谢让刚被灌了一大碗药,嘴里满是汤药苦涩的味道,还要应付这个撒娇的小混蛋。他挣也挣脱不开,正欲开口,便听少年闷声道:“你不会有事的。”
宇文越在他胸前蹭了蹭,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谢让喉头微哽,心又软下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在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上揉了一下:“我要喝水,你想让我苦死吗?”
少年揽着谢让的手臂紧了紧,小声道:“不许说这种话。”
谢让:“……”
谢让被他闹得没脾气了,顺从道:“臣知错了,劳烦陛下让让,臣想喝水。”
少年轻轻应了声,总算把人放开。
他没让谢让亲自动手,自己去桌边给人倒了水,还往里扔了两颗带来的干梅子。
酸甜的温水入喉,中和了苦味。
谢让放下茶杯,少年还在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可怜兮兮的。
谢让受不了他那眼神,果断转移话题:“今日天气不错,要出去转转吗?”
今日的确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暖和。二人沿着屋前的小路往外走,很快来到了先前途径过的那条溪水旁。
溪水清澈见底,在阳光映照下泛着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