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
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
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
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
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
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
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
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
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
“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
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
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
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
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
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庄忱翻阅那些文件,确认内容后,弯腰给它们签名,“我会把更多权力放归军部。”
他把文件签好,收拾整齐:“这些事项,军部以后都可以自行决定。”
“……陛下。”军部负责人不接它们,苍老的眼睛凝视庄忱,低声说,“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疑惑,沉默良久,还是把话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单膝点地:“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遗嘱,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这些话就这么问出来,实在太过残忍,残忍到无法被接受和原谅。
年龄超过两百岁的人,一生见过太多次别离,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该再有什么触动。
但伊利亚的皇帝……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
年轻到军部负责人甚至觉得,听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赶回帝星,抱住抵死挣扎着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庄忱接过这顶皇冠、成为伊利亚的皇帝,好像也仅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庄忱十六岁成为皇帝,今年二十二岁,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时间,怎么把伊利亚的小殿下变成这样。
“您不该埋掉您的斗篷。”负责人抬起头,轻声说,“它对您很重要。”
二十二岁的皇帝在这句话里怔了一会儿。
“没有地方……放斗篷。”
他最后轻声说:“元帅爷爷,我没有地方了。”
负责人脱下军装,摘下庄忱的皇冠,把单薄得像是片落叶的皇帝抱住。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让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摔进他怀里。
“我们本该更关心您,您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责人低声说,“不该这样,不该有人抢走您的斗篷。”
负责人说:“您有权因为这件事难过,您应当哭一会儿……就像过去那样。”
庄忱睁着眼睛,躺在负责人怀里。
年轻的皇帝神色茫然,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想要回忆起该怎么难过,但并不成功。
“难过”只是一盆长得很好的柔软羽衣草,编号1,在花架第三层。
但他很听话,轻声模仿:“我很难过,元帅爷爷。”
他说:“我不舍得我的斗篷。”
“放弃些别的东西。”元帅爷爷低声哄他,“没有用的,再也不必管的,把那些扔掉。”
“想象你只能再活十年€€€€只是想象,我不是说真的。”
“这样做假设,把十年之内用得上的东西留下,剩下的都不要了。”
元帅爷爷说:“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小殿下,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最喜欢的好孩子。”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露出很腼腆的笑容,那双黑眼睛甚至亮了亮,苍白的耳廓泛起一点血色。
“好……”伊利亚的小陛下轻声炫耀,“我也有好孩子。”
很多,在他的起居室乱跑,有那么一点吵……不过比耳朵里的声音好多了。
负责人的神色柔和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拿过自己的披风,把年轻的皇帝整个覆住。
花窖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控制得很好,一直在循环通风,光线柔和,的确是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睡一觉。”时间就要到了,负责人必须立刻启程,不能再陪他,“等醒了,就把用不着的垃圾全扔掉。”
小陛下躺在花床上,被那些花簇拥着,漆黑的眼睛慢慢弯了弯。
负责人在收到第十七次催促信号时离开。
碎片里的庄忱裹着披风,是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差不多一动不动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一点点睁开。
罕有的长时间睡眠,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又休息了一会儿,就慢吞吞爬起来,撑着床边离开那些花。
他走到墙角,捡了一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最后留下几个数字。
那些数字都不算大,最大的一个也仅仅只是“1”开头的三位数,和十年代表的三千多天大相径庭。
但让年轻的皇帝很满意,漂亮的眼睛亮起来,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
这些数字一律都被抹去,那一小块泥土被重新拢平,看不出写过什么字€€€€做好这一项准备后,他开始采纳负责人提出的建议,把用不上的东西全写下来。
他想起个好办法,将那枚荆棘戒指里的东西也毫不客气地全部倒空,又把“一件银灰色斗篷”的记忆重新捡回来,塞进戒指里。
年轻的皇帝握着小树枝,把那一小片地方一口气写满,随便抓了把花匠爷爷用来装饰花坛的小石子撒上去,再铺上一层土,来回走着踩实。
这样的举动叫他显得相当孩子气,简直像是又变回了当初的小殿下€€€€好在花窖里没有任何人,只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排又一排的花盆。
花窖里只有花,这些花牵住他的斗篷。
庄忱挨个摸了摸它们,给每朵花都细心地浇了水、松了土,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
然后庄忱就扔下小树枝,朝花窖外走。
他的脚步轻快了很多,斗篷跟着飘动,简直像是明天身体就会忽然恢复。
……
所以来花窖找他的私人医生,也惊喜到难以置信:“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年轻的皇帝笑了笑,“准备一点巧克力……酒心的,我想在工作间隙吃。”
他想得很周到,又补充:“要装在盒子里的,带锁,我怕小家伙们吃多了耍酒疯。”
私人医生完全不介意他吃零食,医生们盼着他多吃些东西,立刻答应下来,又一口气问:“您还想要别的吗?凌恩上将来医疗室找您,留下了很多德雷克斯顿的特产,有坚果,还有一张便条……”
察觉到庄忱的神色茫然,私人医生就迟疑着停下话头,低声问:“……陛下?”
他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原本的兴奋渐渐淡去,交换过视线,心底渐渐沉下来。
……有什么被他们的陛下忘了。
忘了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遗忘本身€€€€在伊利亚,任何一个完整的精神领域,即使没有精神力,也不可能这样轻松地完成“遗忘”这个工作。
所以庄忱才需要种花,需要用这种方式引导记忆离开精神领域。
现在……这一步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上将。”年轻的皇帝重复了下,想了想,“军部的人?我刚见过负责人,他们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
“我不吃坚果,给努卡和阿斯盾他们吧……别给阿克,他刚长牙。”
庄忱做了简单安排,又因为最后一句有些好奇:“什么便条?”
“他想请您再等他一年。”医生说,“一年后,他想申请调回帝都,回皇宫驻防。”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停下脚步,微微蹙眉,露出些思索。
医生低声问:“陛下?”
“转告上将,这事不归我管,我刚把权力放给了军部,要请负责人批准。”
庄忱口述回复:“不过最好别去申请……一年后的伊利亚,大概没有皇宫需要驻防了。”
医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不等开口,就被他们的好病人笑了笑,温和地伸手抱住。
因为留下所有高兴的事、留下所有喜欢的回忆,他们的陛下这会儿显得格外轻快,完全不难受,几乎又变回过去那个小殿下。
医生不再提什么“凌恩上将”,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住觉得……倘若没有那位“凌恩上将”,他们的陛下早就会是这样。
或许活不了这么久、或许二十岁就会病故,但那是快活自由的一生。
这些过于强烈的念头,也穿透碎片,全无阻碍地渗透进多年后擅自碰触这块碎片、看着它的人的眼睛和脑海里。
……
“辛苦你们了。”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
“我累坏了,准我歇歇吧。”
他们的陛下取下荆棘戒指,摘掉银链,戴在手上:“等事情做完,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