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随即想起这是祭坛。
祭坛会有先知,替人们解惑,给出未来的预测轨迹。
原来小殿下小时候也相信这个,还会偷偷带着巧克力跑来祭坛,等着问先知三个问题。
他看着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把口腔里浓浓的血腥气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态度变得更温和耐心。
没有什么情绪有资格在这里冒出来……他要在这里做一个先知。
“可以问三十个问题。”他拿走一颗巧克力,轻声说,“殿下。”
碎片里的小殿下没想到这么划算,眼睛微微亮起来。
“我想问。”抱着膝蹲成一小团的小殿下说,“我会不会长大?”
“我想长大。”小殿下说,“长到爸爸妈妈不会伤心再死。”
他杀掉一个无法回答的自己,换能说话的补上:“会,殿下。”
他低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伤心。”
小殿下长长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放开手臂,伸直双腿坐在地上。
“我以后会有朋友吗?”小殿下说,“很亲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会让他叫我‘阿忱’。”
这名字很珍贵,一般人不能叫,允许被叫这个名字,就是被承认走进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得不伴随一些谎言,他的骨头开始戳穿胸腔:“……会。”
小殿下果然显得更高兴,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个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着,继续问:“等我长大了,能不能继续睡懒觉、喝甜牛奶?我想要热的。”
“能。”他低声说着凌迟他的谎话,“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小殿下枕着胳膊,“可这样就足够好。”
小殿下说:“我不能太高兴,会头疼,这样就是七十分的高兴,刚刚好。”
他问:“这样……就有七十分?”
“当然,那可是热的甜牛奶。”小殿下想想都满足,“还有睡懒觉,啊,我喜欢睡懒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才发觉那只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抬起来。
小殿下本来只准备了三个问题,但一下变成三十个,就阔气了很多。
小殿下还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酷不酷、威风不威风,是不是变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伤心多还是高兴多,是不是身体会比现在好,是不是可以每个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他和别人打架,朋友就能帮忙€€€€反过来当然也是一定的,他绝对不会不讲义气。
不帮他打架其实也没关系,小殿下很宽容地表示,帮忙出出主意、呐喊助威也行€€€€要是连这个都不方便,起码等他打赢了回家,帮忙给他倒一杯庆功酒……庆功热甜牛奶,吃庆功巧克力。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过他是伊利亚的殿下,早晚还是要承担责任的,等长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个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样伏案工作,工作到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样,巡视结束回家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熬夜下几盘棋,对着炉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面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会儿,开始闭着眼睛许愿:希望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时候,帮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帮他放一会儿风。在他头疼的时候,帮他把人都轰出去,让他清清静静睡会儿觉……
……这些细碎的、无比简单的愿望,叫人听了几乎只会笑孩子气。
因为没人觉得它们不能被实现。
怎么可能会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这可是伊利亚最被娇惯、最受宠的小殿下。
没人能欺负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皇帝陛下的皇冠都被小殿下咬了不止一个牙印。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怎么可能实现不了?
再说……就算不是小殿下,这些愿望难道就困难么?都已经是朋友了,做到这种事,难道还有什么纠结,有什么要犹豫的?
……
凌恩的眼前开始泛起黑雾。
他变得无法呼吸,他的脊背剧烈疼痛,这次连第三视角也不管用,有什么滚沸的铁水灌进他身体里。
这些铁水迅速凝固成锋利的尖刺,扎穿他的身体。在眼前不断腾起的血红色阴翳里,他看见眼前的碎片扭曲变化……活泼可爱、闭着眼睛许愿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坛也消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宫里的祭坛早就不在了,因为这是皇宫里最好的位置。
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来安放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棺椁。
现在这片棺椁深埋地下,上面有繁花锦簇、有庄重肃穆的墓碑,棺椁用了最好的星杉木,里面衬着最厚实的斗篷。
这些无尽的哀荣,没有任何一样,是五岁时的小殿下许的愿望。
小殿下没有七十分的高兴。
他终于站在这片墓前。
那顶皇冠原本被放在漆黑的墓碑上,现在却被拿在一只手里……那是个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边还有一道影子,他们似乎无法理解碑上的内容,已经在这站了很久。
他们的孩子死了。
他们的孩子死了七年。
凌恩被强横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这力道或许将他砸穿了,他摔在台阶上,吐了口血,仍旧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亚的前任皇帝盯着他,声音低沉,视线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凌恩被他扯住衣领,死死按在地上。
“你现在告诉我……伊利亚在我们死后,就改成了联邦制,没有皇帝了,现在是各联邦分权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联邦公民。”
“你告诉我,阿忱没受什么苦,过了最平常的一辈子,因为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皇帝说,“我不怪你。”
皇帝厉声吼:“说!”
凌恩无法说话,他又呛出口血,眼前的黑雾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皇冠。
那顶皇冠€€€€它被像废纸一样揉烂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淌下来。
皇帝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烂那顶皇冠,恨不得将它远远扔到星系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那是我们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着皇冠的残骸。
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发着抖,哑声问:“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
第35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