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 第90章

“不走了,我现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来的人不急着走,反握住他发着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说,你认识时鹤春了。”

时鹤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见外地盘着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让我摸摸脑袋。”

小师父的脑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发,已经还俗。

时鹤春倒是不在乎这些,尽情摸了一会儿,一头倒在他的榻上,舒舒服服伸直双腿:“你这床榻舒服。”

他被挤得险些掉下去,不敢乱动,看了一会儿逍遥躺着的人,把棉被替时鹤春小心盖上:“天凉了……你穿多些。”

八月桂花开,京城的秋短冬长,夜里已经下霜了。

时鹤春本来就单薄,这次回来连衣服都打晃,借着熹微月色,秦照尘看见他领口掩着新鲜伤痕。

时鹤春身上的伤没断过,是他母亲下的手,没个深浅轻重……照尘小师父慢慢习惯了替他上药,有极少的时候,枕着胳膊的时鹤春会轻声念叨,倘见玉皇先跪奏。

这是句临死前的绝命词,不是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学堂里不教,是他们偷跑出去听戏,在戏班子练嗓的时候听见的。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倘见玉皇先跪奏……

那时候的秦照尘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又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秦照尘想不通的是这世道。

这世道为什么逼着他杀时鹤春。

秦照尘是这世上最不想时鹤春死的人。

这些念头时鹤春不知道。

时鹤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总是仿佛很逍遥地哼小曲,以为他听不出那是什么调子。

他知道那调子,戏班子把前人的词谱成曲,西皮流水,婉转断人肠。

时鹤春慢悠悠地含混着唱,倘见玉皇先跪奏。

跪奏,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

“照尘。”时鹤春叫他。

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

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二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

“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

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

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

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

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

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

可惜。

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

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

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

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

“我陪你走一段。”

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

第40章

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

时鹤春很少会喊“娘”,大多都是说“母亲”,因为礼不可废。

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也曾一头栽倒下去,以为再爬不起来过……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

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我也能提笔,也没废到不能动。”

“何止能提笔。”秦照尘咽下血气,握住那只手,低声问,“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薄了多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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