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都当不得真,也早该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当真。
秦照尘早该把每句话都往心里去,早该相信他的小仙鹤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鹤春哄他高兴,想尽办法招惹他,他就该像小时候那样,把乱动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准说话不准动。
时鹤春其实只要被他这么隔着被子抱紧,抱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支撑不住,就能睡得着了。
孤魂看他一阵,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一阵风过,就没了动静。
秦照尘就继续回去绘像。
他画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欢,都说就该是这样,就该这么丰神如玉。回头就找最好的木匠照着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长命百岁。
于是这么日复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时鹤春逍遥饮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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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杭州。
冬气虽然未尽,但这里毕竟温暖,浅雪覆盖下,已有点点新绿破土探头。
时鹤春飘到一株梅树旁,拨了拨上面的薄雪,看生机勃勃的嫩苞:“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尘提着一只灯笼,站在他身旁,手里还零零碎碎拎着点心、花灯、几样下酒小菜。
这都是时鹤春逛街看上的。
虽说鬼魂吃不了,但看着也高兴……时大人完全记不住自己醉了干过的事,一口咬定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
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树上,差一点就被风雪冻成一树落红。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时鹤春不信,被秦王殿下从那株梅树上抱下来,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尘问:“喜欢么?”
“自然喜欢。”时鹤春还在琢磨,“我那梅树要是种这地方,说不定就活了。”
秦照尘怀中的鬼魂,轻飘得不若一捧纸灰,若隐若现,森森鬼气冷得刺骨,远胜江南薄雪。
秦照尘脱下大氅,将飘飘荡荡的小仙鹤裹住:“是。”
“算了。”时鹤春也琢磨完了,掀阵风敛起点雪,将那个小花苞盖上,“还是种你家院子里。”
秦照尘怔了怔:“为什么?”
时鹤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轻轻一飘,就绕到秦王殿下面前:“为什么不?”
这样理直气壮的反问,竟然叫秦照尘半个字也说不出。
时鹤春飘在他身畔,跟着秦王殿下回客栈。那一盏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尘。”时鹤春说,“树总是要死的。”
时鹤春说:“我……那棵梅树,本来也活不长。”
他说:“那棵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还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们这些日子都闭口不谈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捡热闹的地方去,要么流连歌舞楼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绕不完的满目琳琅繁华。
于是秦照尘也在这话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着杂货,臂间落着大氅,提着那只昏暗的灯笼,慢慢呼吸。
……他知道时鹤春说的不是树。
不是树,他们走到风波亭,时鹤春还是决定和他聊这个。
说那个释不开的死结,说拦着他们、让他们没能走到江南的那段过往。
时鹤春临死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算得上不欢而散。
其实谁也不想不欢€€€€因为都有计划,因为都不打算耽搁。
所以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也再来不及解释了。
“那棵树,心里是这么想的。”时鹤春慢悠悠说,“反正秦王府穷疯了……就算劈掉当柴烧,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错。”时鹤春说,“没什么遗憾,劈掉当柴烧,也能烧出一把烫火,烧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尘勉强笑了笑,没有推开客栈的木门,立在风雪里。
“今日陪你逛。”时鹤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想去什么地方,风波亭?”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时鹤春的影子暗淡阑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尘在路上拜谒寺庙,请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间,只是执念未尽。
心愿了却得越多,执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鹤,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
秦照尘低声说:“风波亭。”
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时鹤春。
这本是前朝临安大理寺内狱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叫世道所杀,死于此处,成了后人凭吊的地方。
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
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
……
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
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
“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
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
“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
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
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
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
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
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
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
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面,有个京中那份族谱里没有的名字。
时鹤春不意外,向后倚着栏杆,临风坐了,晃匀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问案了?”
“不问案。”秦照尘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他的小仙鹤会冷,走过去将人抱回来,固执地用大氅裹住。
他只是看见那个名字,这一路疏旷开来的念头里,又像是有什么化不去的旧痕,骤然由蛰伏惊醒,将心肺脏腑狠狠拧牢。
秦照尘记得,时鹤春曾对他说……“照尘”是个好名字。
顶好的名字,值千两黄金,保佑人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
那一场风云骤变,能将人压折的命数重重砸下来,碾下来,不容喘息,逼得人筋骨经脉俱裂。
钟灵毓秀的鹤家小公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再化难呈祥、长命百岁了。
“那也不该把它给人。”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本该有的命数,你把它给了人,自己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