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淮提醒他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反倒被邵千山反诘,什么才是一面之词,是谁在听一面之词。
邵千山对商南淮说,你私下里去见沈灼野,不是没被拍到,照片就在办公室抽屉里,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没让狗仔曝出去。
邵千山说,沈灼野就是个混混、败类,从根上就是歪的,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可信。
邵千山说,沈灼野说没偷钱,有证据吗?那钱最后是在沈灼野打工的农场窝棚里翻出来的,有当事人,有照片。
邵千山说,商南淮,我们这么多年了,你信他不信我。
……
商南淮想起这事就糟心。
两个人不欢而散,他被邵千山气了个半死,又气沈灼野€€€€这种事跟谁说不好,干嘛非跟他说?
这脾气还没法冲着沈灼野发,不用医生提醒,商南淮也看得出沈灼野这状态不好,都不敢高声:“别光我一个人说……说说你。”
商南淮问沈灼野:“退圈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灼野睁着眼睛,怔了一会儿,拿过手机打字:睡觉。
都这样了还不忘加句号,商南淮哭笑不得:“行……睡吧,多睡点。”
他不知道沈灼野为什么不说话,猜测是手术下呼吸机伤了嗓子,商南淮以前演过几部医疗剧,有这种情节。
剧本总能逢凶化吉,再危险的病也能九死一生地好起来,商南淮也就相信沈灼野,这人一定也能好。
“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打电话。”商南淮罕少跟人说这种承诺,犹豫了一阵,还是跟沈灼野说,“发个短信也行。”
“我是真挺想再跟你搭回戏。”
商南淮说:“赶紧把病养好,回来开工……到时候沈大影帝发通告,随便踩我。”
商南淮礼尚往来:“我绝对配合,躺平任踩,随时表演无能狂怒。”
这话总算把视频里的人逗出点笑模样。
商南淮看着舒心了,也跟着笑:“行了,高兴点。”
“要解脱了。”商南淮说,“是不是挺轻松?”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说自己回头就给沈灼野发退圈声明,可边敲草稿边抬头,却发现视频里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了变化。
像是什么沉重到极点的东西,被轻飘飘放下了,一身干净轻松。
商南淮莫名生出不安。
他放下手机,皱了皱眉,听见沈灼野“嗯”了一声。
这人原来能说话。
那干什么非得打字?
沈灼野能说话,只是咬字很慢,发音有些滞涩,像是刚学会说话不久:“商南淮。”
商南淮停下编辑草稿,蹙了眉看他。
沈灼野不是什么混混败类,商南淮意识到,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也有瞎眼的时候,这是璞玉生错了地方。
生错了地方,沈灼野要是好好长大,比他们都强。
沈灼野有一万种活法。
一万种活法里,命运把他推进最差的一种。
这么一块璞玉被当成石头磋磨折腾,自己挣扎着放出一点光,就被重重摔碎。
还遇上了商南淮这么个没有心的对家。
商南淮和沈灼野单方面做对家,他抢沈灼野的资源,让沈灼野替他挡枪扛雷,踩着沈灼野重新大放光彩。
沈灼野跟商南淮说过最多的话是“谢谢”。
为什么谢呢,商南淮想,自己只是陪他说了会儿话。
难道沈灼野这辈子,就没人陪他好好说过话。
沈灼野的黑眼睛乌润干净。
“谢谢。”
沈灼野说:“再会。”
€€€€
这大概是沈灼野这辈子说过唯一的一句谎话。
没有“再会”,他们没再见过面。
手术失败后,沈灼野的预估寿命是半个月到一个月,因为庄忱有时间表,所以这个时间是很清晰的“十七天”。
第七天,沈灼野选择出院,没回住处,也没有收拾任何东西。
第十天,沈灼野一个人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带着攒够的钱绕了一圈,很快就买下一幢带院子的小房子。
第十一天,沈灼野躺在草坪上,睡了一天。
第十一天的傍晚,沈灼野收拾房间,煮了一点汤喝,上床睡觉。
他一动不动睡到第十三天,收到一些商南淮发过来的消息,告诉他退圈的事办好了,让他有时间看一看。
szy:谢谢。
商南淮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你跑哪去逍遥了?
商南淮:公司要收回你的住处,你那些东西怎么办,不要了?
商南淮:我可以先帮你保存,等你回来拿。
szy:谢谢。
商南淮险些被他气得摔手机:开视频,你开视频。
沈灼野没开视频,他睡着的时间比想象中久,他只是想简单睡一下,就出去晒太阳,做个秋千。
房子原本的主人是一对木匠夫妻,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工具也都保存得很好。
沈灼野小时候在农场打工,其实很擅长做木工活,第一次看到草坪,就觉得很适合有个秋千。
沈灼野躺在床上,等他的心脏允许他做这件事,暂时还不行,他看着自己躺在冷汗里痉挛蜷缩,看着自己瞳孔涣散失焦,睁着眼睛失去意识。
醒过来时手机还在他手里。
沈灼野觉得好很多了,慢慢起身穿衣服,回消息。
szy:要收费。
szy:我是大明星,不能随便开视频。
商南淮叫他气乐了,又因为沈灼野终于这么说话,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本性,彻底松了口气:多少钱?
szy:十个亿。
商南淮:。
商南淮也猜出他是不想开,他猜沈灼野不想见熟悉的人,这种感觉商南淮过去也有。
也有那么两年,商南淮一个人跑去与世隔绝,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将心比心,沈灼野这么做,也不奇怪。
商南淮:算了,没钱。
商南淮:我接了个邀约,再过两年就是十三年之约了,你回不回来?
“十三年之约”是当初他们那部电影里的剧情,废弃钢厂里的少年各奔东西,都去过自己的人生,约了十三年后见。
之所以是十三年,是因为十三年后,他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满三十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但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
szy:我都死了。
商南淮:……也是。
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是唯一死在那个冬天的角色,从钢架上掉下去,当场身亡,没受什么苦。
剧情台词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不合理。
那样漫长的坠落,只是仓促得仿佛一瞬,粉身碎骨碾碎的疼,血离开身体引发的失温,四散逃开的乌泱人群,带走生命最后的全部声音。
连观众都罕少重温的一幕,不会是“没受什么苦”。
商南淮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沉默半晌,才问沈灼野:是不是要走?去躲清静?
沈灼野已经走了,如果不是这些消息没完没了骚扰,也已经很清静:是。
商南淮:两年够不够?
szy:要再久点。
商南淮没立刻回复,沈灼野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一直是跳来跳去的“正在输入中”,就补了一条:那就这样。
szy:我先走,我赶时间。
发完这条消息,手机就没电关机,屏幕黑下去。
沈灼野就去做他的秋千。
他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做完它,又用了半天时间坐在上面玩。他觉得这么好的小房子,不适合做凶宅,所以还是去了附近的医院。
沈灼野这辈子的故事总是这样,每次看起来跌宕起伏,最后都是乏善可陈,就连最后挥霍任性的几天,结局也是一样。
沈灼野的愿望其实是死在秋千上,就那么躺着,慢慢晃、慢慢被太阳晒着睡着。
但房子很好,秋千很好,不该被连累。
沈灼野继续找适合死的地方,他往医院走,思考去急诊会不会浪费资源,但去别的地方,又好像都不合适。
这样想着,有人撞翻了他,抢走他身上的外套和没电的手机,手里的短刀慌慌张张,捅进他的胸口。
这就是结局€€€€说实话没受什么苦,比倒在医院、被一群人徒劳做心肺复苏轻松得多。
沈灼野没感觉疼,久违的轻松把他拥进去,血从伤口和喉咙里涌出来。
在当地警方和急救人员赶来前,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警方发现了遗书。
很简略,夹着一大堆报告,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解释得很清晰,如有条件,建议患者放松心情,居家疗养或住院关怀。